第六章
2008年夏至
被害人手脚位置互换,头部塞入腹腔,被发现时尸体位于其本人私家车车顶,现场留下半只44鞋印,初步推测犯人身高185cm-188cm间,从事医学或屠宰工作。
“哟,今天怎么不是魏警官啊?”
“他今天有些事情。”
余友忠坐在长椅上,董思佳身边,低着头,没同她对视。
“看来是不小的事,”她调侃,一下一下的敲着膝上的书页,“我说,你们需要我的情报吧,信息共享怎么样?”
蝉鸣喧嚣,她续了长发,散在颈间,捂出一层晶亮的汗,她今天心情不错,吃了早饭就在院子的阴凉处坐至正午。期间听到几名路过的小护士闲聊,聊他天才的父亲,又力挽狂澜成功了几次手术。
重点是单身多金,且眉清目秀。
她阴郁数日的心情突然有人拨动乌云,拨开一条光隙,原谅她对董哲宇只有笨手笨脚软弱无能的印象。
“如果你知道什么,麻烦快点提供给我们。这不是儿戏……勋郎他侄子出事了。”
她手指停下来。
“死了?”
警官不置可否。
“多久前的事?”
“三天前。”
“原来医院里议论纷纷的是这件事。”
“你不惊讶吗?”
她在烈日里笑得纯良,“人固有一死对吧。”
“如果被侮辱残杀的是你的至亲至爱,你还笑得出来吗?”
她沉思片刻,缓缓道:“我大概会同他告别,然后用他的遗产庆祝我的自由。”
余友忠走出医院的面色比去时更加阴沉,也许是毒辣的阳光暴晒的缘故,也许是树荫下苍白小姑娘的刁难,也可能是受害者的尸体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有那么一瞬胃内翻涌,想吐出五脏六腑。
蝉鸣愈演愈烈,医院里种了许多树,绿油油的叶子泛着光,将热流从你推向我,又推向他,他屏息,汗液滴下来,浸透后背。
可那些尸体,分明诉说着,在烧灼夏日里,胡乱和无处安放的某人的告白。
“您是警官?”
纤瘦的男生从大门旁对他打招呼,棒球帽下是保护得白皙的皮肤,余友忠打量他与温度格格不入的长袖外套,和不贴后脚跟的大码球鞋。
他知道这孩子是谁,叶家小少爷,死去少女有可能交往的对象之一,近期一直在医院附近徘徊。
虽然董哲宇向外宣称女儿病故的行为余友忠并不赞同,却也无可厚非,毕竟还是最大限度的保护了她。
“我是。找我吗,小伙子?”
“最近,有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在董哲宇在医院的时候,光明正大找了董思佳。”
余友忠挑眉,追问:“何时开始的?”
“前两日,刚好是董思佳生日那天。”
“样貌特征?”
“瘦……像个瘾君子。”
“你在说你自己吗,偷窥者?”
“那个男人很危险,”不理会警官的怀疑,他坚持道:“我藏在树荫里,他从楼上往下看,一眼就发现了我,出来也是,点烟的时候还冲我笑。”
“他有多高?”
“比我高一点,183或者184。”
警官略带笑意叹口气,“董医生前段时间联系了心理医生,毕竟遇见这种事,还感染了艾滋,案件雪藏,因为那个罪魁祸首的爸爸是掌权者。”
他意有所指,看着少年镇定的气势烟消云散,低着头咬牙避开自己的视线。
“好朋友也死了,心理肯定会出现创伤……而且别说那位医生了,”他顿了顿,又道:“……你以为自己藏的很好吗,她早就发现你了。”
少年猛地抬手,磕绊道:“谁?你说……思佳她,发现我了?”
余友忠摇摇头,绕过失魂的少年,走出医院。
他和魏勋郎曾推测叶承荫是来灭口的,或者欣赏自己一手造成的悲剧、可怜的被害者,因此向董医生反映,问是否需要警力保护,谁知那小小的姑娘笑得不能自已。
“小题大做,”她望着窗外,故意绕开少年自下而上的,灼灼视线,对着警官戏谑,“他喜欢我而已。”
仿佛一条毒蛇,遍体鳞伤也要反咬一口。
他掏出香烟,点燃深吸一口,转角时又瞥了一眼日光中僵立的少年,心道也好,蛇毒无解,蚀骨铭心,但愿能让他记一辈子。
“你的跟屁虫又来啦!”
叶承悦停下,朝场外望去,看见他娇生惯养的弟弟孤身一人矗立着,微妙挑眉,对好友道:“别理他,他有病!”又再次奔入球场。
叶承悦是典型的运动系男生,皮肤是健康的棕,高大强壮,在学校里打个篮球就能引得一群女孩围观,为他雀跃。
自认为在运动场上挥洒汗水的才是真男人,因此瞧不起那些白白净净瘦弱不堪的娘炮。
他弟弟便是其中之一。
“好球,进了!”
他兴奋与同伴击掌,抓起衣摆抹了把脸。
不过好消息是今年以来,叶承荫缠着他的次数越来越少,他是在不擅长应对这个阴郁的,令人生厌的弟弟。
快滚吧。
余光扫过球场外一动不动的少年,他打得愈发起劲,希望比赛永远持续下去。
“这体育场有别的门没?”
“有,不过得绕点路,那个门出去就是悌心小区。”
“我x,那不是直接到我家了!这么近,你们也不早告诉我!”
“你不知道?”
“我上哪知道去?”
“那就怪了,你那个跟屁虫弟弟也没给你说过?”
叶承荫到家已经九点左右,他不小心在球场睡着了,醒来叶承悦就不见了踪影,相对于兄长,他没有任何运动天赋,所以为了追上闪闪发光的哥哥他只有拼命学习,而后在考场上,递给哥哥最正确的答案。
叶承悦抱着半个冰镇西瓜光膀子正在看电视,空调度数很低,让刚进屋的叶承荫打了个哆嗦,他默默换好鞋向卧室走去。
“喂!”
他停住。
“以后再让我兄弟看到你,老子弄死你。”
“……”
“听见没有!”
叶承荫没有回答,打开了房门,他的无言惹毛了兄长,高大的少年“咚”地放下瓜扑上来。
“老子最恨你这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的娘们样子!”他用了十足的劲将他狠狠推在墙上,一拳砸下去。
鼻血流出来,叶承荫不擦也不语,更不反抗,抓狂的兄长落入眼中宛如空气,淡漠得可怕。
“你他娘的……”
拖鞋自玄关飞至叶承悦头顶,阻止了他的第二拳。
“兔崽子又打你弟是不是?还骂人,骂谁娘呢!”母亲的突然回家让人措手不及,叶承悦慌忙松开手,老老实实贴墙站定。
“我的错。”叶承荫擦了擦血,开口解释。
“谁用你可怜我!”
“以后不会了。”他望着他,抿出一丝笑意,血沾染面颊看起来恶心又狼狈,可让叶承悦噤声的是幼弟翻涌液体的眼眶,在眼角汇聚成溪,下沉又升高,顽强没有流出。
叶承荫关上门。
“妈,他有病吧,又不是他的错!”
“住嘴,得了便宜卖乖。你什么时候能让我省点心!”
“哼,我可没把人姑娘害进医院,心理变态……”
“就你长嘴了是吧!”女人拽着他耳朵将他拉低。
“哎呀呀呀……我错了我错了妈,我再也不说了!”
她松手,“最近少出点门,听说有个警察家属让杀了。”
“啊?”
“啊什么啊,把地给我拖一遍!”
“……是。”
他们都在刻意忽略叶承荫的罪,或者说他们都不相信阴沉寡言的小王子能做出这种事,包括叶承悦,他眼里的弟弟永远是懦弱的胆小鬼,反正一定是被人污蔑背黑锅还不敢说出主谋而已。
叶政杰归家时面色极差,问了叶承荫呢就直接进入小儿子的房间,将门摔得巨响,刚拖完地正摆桌子的叶承悦吓了一跳,母亲出门会牌友,估计明早才会回来,他没料到父亲今晚还会回来,而且一身怒气,居然还不是针对自己。
打死最好。
叶承悦恶毒得想了想,颇为开心地吹起口哨,将桌子擦的闪闪发亮,而这种愉悦在弟弟房间传来的争吵声不断变大后慢慢消失,他不禁停下侧耳。
叶承荫有能耐惹父亲生这么大气?
等回过神身体已经不由自主走向房门,父亲的怒吼愈发清晰。
“你和魏家那小子什么关系!”
魏家……他还有朋友?
“你到底背着家里干了多少龌龊事!”
就他?他还能干什么?
“为了压下去你那烂摊子,我脸都丢尽了!”
屋内噼里啪啦碎物的声音惊得叶承悦一颤,事态这么严重吗!他抬起手,犹豫着要不要敲门。
“堕胎死的那个女孩是不是也是你!”
怎么可能!
他敲下去,喊道:“爸!爸,有事好好说啊!”
叶承荫始终没有声响,只有叶政杰在摔东西,兴许是在打人,他已无瑕顾及心中惊诧,疯狂敲打起来。
他知道叶政杰的脾气,加上近期新上任的市长大换血调整施压,估计父亲一股脑把气发在了叶承荫身上,万一再给打死了……
“爸,开门啊!叶承荫你也别装哑巴赶紧把门打开!”
叶承悦急了,别真给打死了吧!
就叶承荫那鬼样子,被老爹打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随着一声闷响,叫骂凝结在空气中,未等叶承悦撞门,门从里侧开启,漆黑一片,只露出叶承荫血淋淋的脸。
日记碎片
2003年盛夏
“夏日的午后,热意张扬,浪火蒸腾,烤得人晕眩,我身上已经湿透了,汗还在一滴一滴淌,从脸颊流进衣领,流进后背,流进底裤,可是并不讨厌,这是太阳对我的爱意,我同样深爱夏天。
你与我刚好相反。
我在河边百无聊赖等你放学,实在太热了,所以我干脆跳进了河里。
冬天可做不了这种恣意妄为的事。
我在河里漂了很久,校内才响起下课铃。
河水并不干净,我爬出来时你站在一处树荫下,手里拎着我的书包,对脏兮兮的我露出嫌弃的表情,摸出一包纸巾递给我。
至于逃课这种事,你向来不会管我。
我默默擦干净脸,你松开书包,将一颗宛如冬日般的蓝色石头系在我的脖子上。
我没有询问的余地,你已经转身,如以往的每一天,走在我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