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2020年新春
十三对春晚有执着的喜爱，大约是从小生活在国外，却并不适合独立的个人主义，他喜欢人群，憧憬从生至死的相依为命，渴望所谓的家人，畏惧孤独。
望着食堂墙面挂着的电视，他祈祷狂欢不要结束，让他晚一些，在这阖家欢乐的节日，面临四季惨白的病房，在永夜中辗转。
陆续有人打着呵欠离开，食堂只剩零零散散的春节爱好者，食堂不允许放炮，又位于偏僻郊外，因此关上电视，便是往日死寂。
余光扫过漆黑的窗口，十三心情低落。
护士站在食堂门口，拍手告知晚会的结束，监护们进来，准备带他们回房。
而护士的话自然没太大威力，若是在无人看管的森林，娇小的猎物将被早早撕碎，何况她看起来如此可口。
“监护会带你们陆续回房，全体起立。”
见无人行动，李珂又喊了一遍，端木自誉孝街夫妇双亡案件突发就被请回市局帮忙，今日值班的医生只有两位，一位在打电话，另一位在给病人做心理疏导。
她只好硬着头皮直面这群心理不正常的“弱势群体”。
“给我们唱个歌吧小护士～”
不知谁开的头，引燃了病人们的热情，他们欢呼起来，起哄着要她唱歌跳舞。
“唱一个嘛！”
“新年好呀新年好呀～”
谁会给杂碎们表演？
监护们上前制止，又有人道：“我们也是人啊，过年乐呵乐呵怎么了！”
“就是就是！”
“就是！”
“说得对！”
李珂窘迫得紧，面对一众不配称之为人的禽兽，唯一会护着她的端木医生今日也不会赶来。
剧烈的碰撞声让食堂安静了不少，众人寻找声音来源，发现十三抱着膝盖躺在地上呲牙咧嘴，他似乎不小心撞倒了桌子，碰伤了自己。
“好疼！”
他穿过人群，冲护士求救。
李珂对着他的脸怔住，几秒钟后才做出反应，“所有人立刻回房熄灯，”她对着最近的监护道：“麻烦搭把手送他去医务室。”
她不甘心的瞪他，恨恨他的多管闲事和自己的无能。
最后送十三回房时二人依旧无言，他的腿本来已经结痂无碍，只是他故意再次撞出了血，李珂越想越生气，恶狠狠准备关门时，他叫住了她。
“护士，”
她忿忿看着他，心道他不会邀功吧，她可不会感谢他。
“您知道端木医生最近去哪了吗？”
她睁大了眼睛，似乎对一介魔鬼还想染指天神觉得震惊。
“啊，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知道小猫怎么样了。”
撒谎，分明就是想知道端木医生的动向。
“假惺惺，杀人犯就该有杀人犯的样子，装模作样，让人呕吐！帮我一次就觉得我欠你人情了吗，自以为是，我告诉你，你这种人，死不足惜。”
她没有看十三的表情，利索落锁，一刻也不想在这多待。
“护士！”监护匆匆跑来，通知道：“端木医生要我们把十三带过去。”
十三早年在国外生活，英雄电影充斥着大脑，那些有特异功能的人们，总能在至暗时刻赶到，拯救世界，拯救他们的挚爱，他也曾幻想过，能有这么一位超级英雄，会向他伸出手，带他去往太阳。
他再次跟随护士和监护走出去，走出牢房，大厅灯光夺目，医生站在门口抽烟。
“端木医生，病人到了。”
医生今日便装，黑衣隐在夜色里，转身时从围巾里探出白色的脸，纯粹的黑白。
十三一时恍惚，他见惯了壁画里金发碧眼的天使，电影中身怀绝技的英雄，独独未见过这深融黑暗的神圣妖精。
瘦削的人呼出一口白烟，冲护士监护点点头，于是寂静大厅只剩他们二人。
“医生！”十三克制自己不冲向前，对着小医生摇尾巴，他局促又兴奋地注视他，“您找我？”
端木走进来，将烟头摁灭在垃圾桶的灭烟处，他面向他，轻声道：“魍魉十三又出现了，你将被无罪释放。”
大男孩陡然僵硬了脸色，他穿着单薄的病号服，刹那单薄的身躯摇摇。
“你自由了。”
那神色绝非欣喜，对于无家可归又万念俱灰的孤儿，无罪释放，面对未知的世界，也许是另一场灾难。如同毫无生存能力的小猫，能做的唯有无望等待，而等待的结果，十三只能想到死亡。
“医生，那我……”
“证明过几天才能下来，赔偿金会打入你的账户，不过提前让你出去过年还是可以的。”
医生走向他。
十三下意识后退，他竟然有些恐惧出去，种种原因。
医生将围巾裹在他脖子上时他还未从恐惧中释怀，直到微凉的手指蹭过他的耳廓，他微微低头落入妖精的眸中森林。
“那么，要跟我回家吗，小猫？”
他落进陷阱。
“或者说，我带你回家吧，庚长。”
坐在温暖的副驾驶座，白色的长安跑了许久，才驶入烟火声里，庚长大梦初醒般拧自己的大腿，痛得面部抽搐也不敢相信身处现实。
仰慕的人正在开车带他回家。
他穿着医生贴心准备的棉衣，还围着烟草薄荷混杂的围巾。
上帝啊。
他看着医生侧脸，烟火逐渐频繁，一闪一闪的光附着而来，此起彼伏，煞是好看，不小心偷瞄变成了出神。
“看够了吗？”
冷不丁被调侃，庚长慌忙挪开眼，窗外高楼大厦涌入，灯火通明，车辆也多起来，烟花炸得极近，仿佛就落在车顶。
“好多人啊！”
“吃完年夜饭赶回家的吧。”
“医生不是要回家过年吗？”
“父亲忙着处理案子，还在警局加班。我也刚下解剖台。”
“真辛苦啊……我住医生家里，会添麻烦吗？”
他轻轻笑了笑，道：“不会。”
车行入小区，端木住在顶楼，据说是厅长专门找人看的楼，跟着端木进门时，大落地窗外烟花四起，市区里高楼耸立，繁灯似星，一时迷了庚长双眼，惊叹着奔至窗前，孩童般雀跃。
“真好看！我第一次在高楼里看烟花！”
医生哑然，低头看了看手表，问道：“累吗？”
“不累！”男孩兴致勃勃。
他叹声说了句“年轻人真有精神”便去了厨房，出来时拿着沏好的羊奶粉和针筒，庚长还在看来看去，不时欢呼着某朵烟花炸得好大，好漂亮之类孩子气的话。端木从桌下抱出装饰模样的竹筐，小奶猫在其中蠕动，嗷嗷叫唤。
他小心从软枕上把它托起来，看着尿液浸得脏兮兮的枕套沉默片刻，最终叹口气认命给小猫喂食。
“啊居然还活着！”庚长敏锐地被猫叫声吸引，惊奇地凑至医生身边叫唤。
“什么话……”医生无语，“你会养吗？”
“小时候在福利院养过。”从医生手里接过小猫，他发现它长大了一圈，软乎乎的用力吞咽，很有精神。
“那就好，”医生拿出一张银行卡放在桌上，“今后我如果太忙，劳烦你照顾它。明天去买点宠物用品，还有你自己需要的东西。”他起身，想了想又道：“门锁一会输上你的指纹，当自己家就行，有事自便，不用问我。周末会有阿姨来打扫卫生，平时把垃圾放在门口就行。”他揉了揉眉心，准备回卧室休息。
“医生！我会尽快找到工作的！”
像听到了好笑的事，小医生侧目，视线落在男孩窘迫却坚定的好看面庞上，他长了张嘴，又摇头莞尔，踱回了房间。
庚长洗完澡才发现没有浴巾，无奈裸着蹿进客房，柜子里有几件简单的衬衣裤子，他穿上刚好，不知小医生为何会有这种不合身的衣服，但他没有多想，香软的床垫迅速带来睡意，他听着烟火声，幸福入梦。
这很好，二十三年，他终于被上帝眷顾，在万家团圆的日子，拥有了一个容身之所，即便是魔鬼的谎言，他也愿意为今晚付出灵魂，陷入永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