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2008年新春
街面上人很少,人们都在家团聚,只有烟火摊前聚着几个买摔炮的小孩,嬉闹夹杂零星炮声,打破小巷的沉寂。
叶承荫气喘吁吁折回文智路,这里有一节拆迁路段,因资金问题荒废了许久没有重建,从残破的围墙进去,瓦砾堆砌,杂草横生,还有一栋扒了半截的危楼,在寒风中摇摇。
除了晨曦中的廖廖拾荒者,简直是完美的鬼域。
少年跑得鼻尖两颊都通红,耳朵也阵阵刺痛,他终于返回原点。
女孩满面污垢躺在土堆上,下身赤@%裸,袜子只剩一只,内##裤卷在秀发里,毛衣内##衣整个堆在脖子上,她的脖颈生的美,又白又长,叶承荫无数次肖想在那之上留下些痕迹,只是现在,他搞砸了。
他一时冷的彻底,跑过沸腾的血也再次冰凉,大脑一团乱麻许久,可能也没有多久,他混乱得厉害,也许是掉进了不知名的洞里,丧失了时间感。
他打了个激灵,扯下厚重的外套迅速冲过去将女孩裹进怀里。
“我……”他牙齿打战,冷气从喉咙向上顶,哆哆嗦嗦差点说不成话,“我带你……带你去医院……”他抱起她,可是外套裹不住她血迹斑斑的下##体,他看到几米外混在垃圾里的大衣,抱着女孩去拿,却被抓住了手臂。
她干涩的眼眶注视他,她本该奄奄一息,可是那眸中坚定宛如峭壁崖柏峥嵘勃发,令人羞愧,她张嘴示意他凑近来听:“我和之槐已经完了,你别想利用我伤害她。”
她说完喘着笑出声,像一个胜者,宣告这片空旷鬼域。
叶承荫不知哪里痛得厉害,他把她裹了严实,紧紧抱在怀里。突然想被人打通了任督二脉恍然顿悟——他喜欢她。
太晚了。
坐在医院走廊他才发现手腕被她抓破了皮,怪不得这么疼。
他握着手腕,想他们早有预谋的初遇,和意料之外的相见恨晚,想他们各自的私欲,瞒瞒藏藏,想他看到来人是她的愤怒和失措,想他狠心坐车离去,又慌张折返……
可是太晚了。
他在自己设的局里沦为棋子,精心算计全变成笑柄,他妄想在千变万化的命运之盘中一成不变的成功,难怪一败涂地。
十八年,他唯一的心动,死无葬身处。
董思佳自诩双商点满,因此肆意妄为多年,还极少有人了解她的真面目。
有敏锐的人们对她不满,或者被她戏耍得罪的那些人,那些危机,她总有办法化解。
之槐没有朋友,不代表董思佳没有。
所以当叶承荫瑟缩在她每日路过之地,被几个男生围堵,她立刻联想到设局勾搭之槐的自己,脑中只有异曲同工四个字。
那被勒索者望过来的,分明是一双无所畏惧的眼睛。
她本正追求叶承悦,不料在此处碰上赌局。
披着羊皮的恶兽冲她挑衅下战书,没有理由不接受。
直到从医院的病床上苏醒,董思佳还在思考这场赌局的胜负,平生头一遭这般狼狈不堪惨不忍睹,她却也没有太大不甘,所有痛与恨在叶承荫折返而来,惊慌崩溃的神色里消散。
原来他也不痛快。
男人穿着白大褂走近,她歪头看,四目相视,相顾无言。
他似乎欲言又止,良久摘下眼镜捏了捏眉头,在床边坐下,留给她一个憔悴的侧脸。
“有哪里不舒服吗?”他问。
“当然不舒服。”她轻哼着,虚弱道。
“……会有警察来问情况,你……”
“我都不记得了。”
他看了她一眼,又瞥向一边。
她几乎立刻断定他有事瞒着她,好歹一起生活了17年,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怎么了?” 她看着他黯然的模样试探询问,“又有病人死了?”
他眼皮动了动,抿唇不语。
她便恼火起来,用能发出的最大声音吼道:“我都这样了,你眼里还是那群不相干的人!”
他猛然看向她,眼睛红通通的,像只兔子,神情由愤怒转至委屈,让董思佳所有声讨梗在喉头。
每次都如此,他的寡言,他的沉默,他的隐瞒是她十七年未解开的题。
她叹声,失去了所有力气般:“您可以打我骂我,别把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
压抑的抽泣在病房绵长回荡,董思佳盯着白茫茫的天花板出神,她面前的男人,著名心脏外科医师,电视里仪表堂堂的救世主、手术台行动果决的天才,唯独在她面前,唯独她,是他劣质的仿品,他的骨血,他的惶惶不可终日,他的惴惴不安,他的心魔,他的业障。
“我又让您痛苦了吗?”
董哲宇再没来看过她,她似乎染了重病,旁边人窃窃私语,又在她看去时配合隐瞒,而除了隐隐作痛的小腹,她暂时没有感到其他不适。
医院清净,学校也没人来探望,董哲宇把她保护得很好,没人打扰她,只是一直住院,纵然是她,也难保证第一的宝座不被易位。
不过出了这种事,学校大约也回不去了。
2008年早春
医院的几株山樱开了花,董思佳透过自己独居的病房内的窗户,刚好入目缤纷,天还是凄凄寒,她便披着大衣坐在紧闭的窗后,看书、发呆,如此往复。
打破宁静的是认识的警官,冒充亲友混进来,一个把风一个风风火火冲至她面前就开始录口供。
于是她坏心眼地调笑:“魏警官,怎么不见尔雅姐?”
看着魏勋郎本就难看的脸色更加阴沉,她明白自己戳对了地方,作为赌徒,她向来不喜欢处于被动,董哲宇把她变相关在医院,她现在也急需外界的信息。
“我猜猜,啊,又跟着端木厅长出任务了吧~”
“呵……”
男人的冷笑打断了董思佳的思路,她不得不重新分析他的脸,企图抓住一些细微的纰漏来推断他的底牌。
“是啊,”
他勾唇又皱紧了眉,是在愤怒。她不懂他为何恼怒至此,同时也生出一丝慌张,也许他带着什么惊雷而来,也许是能刺痛她的噩耗。
“你还不知道吧,金丝雀。”他倾身,给她的脸上笼罩一层阴影,“你那个好朋友,不知道怀了谁的孩子,自己在家用药过量,”
董思佳刹那便认定他说的是之槐,可她又立刻想否认,但魏勋郎没给她时间。
“死了。”
“胡说!”
董思佳恶狠狠抬头,赌场中切忌不能被激怒,那是陷阱,只会让人丑态毕露。
可她已经不在意了。
“我今天来,想问问你,对那位小爸爸有什么头绪?”
警官稳操胜券,退回去,舒适坐在椅子上。
院内樱树下男孩站定,望入高层阳光铺撒的那扇窗户,隐约有短发身影,今日她未看向窗外,因此他把自己的身影向树外移了移,发觉她正同谁讲话。
她退至床边,上半身都抵在玻璃上,他多时像猫炸了全身的毛,三两步冲进楼里。
“是姓叶的小子吗!”
魏勋郎也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大,丢了魂魄般跌向窗户,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他们也急迫,今日董哲宇被叫往端木家,他们才得以混进来,错失良机又不知多久才能再次见到董思佳,何况某个恶魔即将回国,他必须在今天问出结果。
“他要回来了,你想想会发生什么!他会把所有人千刀万剐!把这件事交给我们处理,告诉我是谁,在事态更严重前!”
千刀万剐?
伤害别人的人不就该付出代价吗?
“董思佳,你还想让他杀人吗!”
“勋郎,有人来了,快走吧!”余友忠推开门催促道。
他不管不顾摁住她的肩膀焦急道:“你说啊!”
一名医生带着几个保安闯进来,制止了警官的逼问,魏勋郎余友忠被请出医院,病房里恢复宁静。
她转头直视灰色天空里的太阳,冰冷又夺目,脑子被泼了盆冷水,咬合的齿轮仿佛生了锈,“咔咔”惨叫。
她拼命回忆之槐的音容样貌,想象她生龙活虎的样子。
于是又想起初遇的群殴事件,她知道之槐放学会路过誉孝街,然后钻入市公安局,等一个眉目清朗的男人,她知道之槐散打多年,也许那些警察还给她开过小灶,总之是武力值高的吓人。
因此她在凶神恶煞的几个姑娘中步步后退,却毫无畏惧。
她数着一二三,看见猎物进入自己布下的陷阱。
小小的姑娘踏墙借力扫趴两人,落在她面前,在她意料之中,又全然意料之外。
董思佳忘了演练无数遍的客套感谢,忘了邀请她一起吃饭逛街或是回家等等。
她抱着之槐扔下的校服,默默跟着,跟着仿若神明的小小姑娘,走出阴暗角落,走出阴谋地狱。
她们一前一后,走在渐晚的天色里。
她注视她美丽的背影,直至后来的青葱岁月。
是她害死了她吗?
这念头一如脑海不可收拾,齿轮终于磨碎铁锈,她顺畅忆起所有。
是她害死了她吗?
她靠着墙,慢慢坐在地上,不停推翻原有的选择作出假设,如果她没有离开,如果她及时收手,如果她无视叶承荫,如果她反对她制止她,如果她从未招惹她,如果从来陌路……
那么也许蝴蝶不会引发风暴。
她这样想着,直到两颊发凉,抬手抹了把眼泪,忽觉因果报应,嗤嗤笑起来。
他们都是罪人,理应千刀万剐。
门缓缓关严,叶承荫重新戴上跑掉的帽子,一步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