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2020年早春
十三是他在福利院时的编号,这恐怖不祥的数字带给他的是孤立和排挤,而他本身,也的确履行了这玩笑般的诅咒。
董思佳是这世上对他最好的人。
回国后寄住在董医生家,作为护工照顾董思佳,但其实被照顾的总是他,包括他糟糕的国语,也是她耐心一字一句纠正。
她让他放宽心在此长住,甚至开玩笑让他改姓董。
可她死了。
成为了魍魉十三的最后一位受害者,白色的病床染满了血,在洁白到恐怖的房间,头颅透过腹腔安详垂眸,对他露出一丝笑意。
董哲宇拉开阻隔视野的帘,身后病床赤红纵横,他染血的手拉下染血的口罩,面如死灰。
转眼连医生自己也倒下,双手滴血的杀人犯,正是自己。
红色刺痛脑仁和心脏,偏偏董思佳轱辘着眼睛冲他笑,他觉得嗓子和耳朵都在疼,却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下一秒便用错位的手足撑起身体,蜘蛛般爬动的他心爱的女性,他的姐姐,他的家人。
他想逃。
恐怖战胜所有理智。
他怕得只想逃。
“庚长!”
他听到自己发出的尖叫,原来嗓子耳朵痛得原因在此,医生正俯身看着他,穿着未来得及脱掉的白大褂,刻薄的白在他身上如此柔和,他一手托着小猫,一手搭在他的肩膀。
是梦魇。
“醒了?”
医生的神情松下来,起身欲退开,下一秒又被尚未完全清醒的庚长抓住了胳膊。他明显吓了一跳,倒也没有挣脱,等着大男孩惊惶不安的眼神沉定,小猫不安分地咬他指腹,他觉得痒,便放开手让它跑走,顺便弯膝坐在沙发,庚长身边。
“怎么在这睡了?”他柔声问。
庚长终于意识到噩梦已散,慌忙松手。
“医生!你,你回来了……今天回来这么早啊。”
“已经十二点了。”
庚长怔住,看向漆黑的窗外,瞬间从沙发爬起,“我睡过了!没有做饭,现在就去……”
“我做好了,在你睡觉的时候。”
“可是医生您衣服都没换……”
“这是刚穿上的,一会还得去局里,李珂好像被跟踪了。”
原来不是没来得及换,是又要出门。
庚长有些失落地垂下脑袋,可怜巴巴像只被遗弃的大狗。
“等等,您说安康医院的那位护士被跟踪了?”
“嗯……似乎是。”
“那医生您不吃饭了吗?”
“去局里泡面吧。”
“这样……那您路上慢点,注意安全。”
端木点头,看着男孩带着显而易见的郁闷,孤零零走至餐桌旁坐正,又眨着星星眼看了看他。
真是不妙。
端木拎起公文包停在门口时默默的想。
小猫发出甜腻的叫声,他听见庚长附身将它抱起的声音,他收回放在门把的手,转身脱了外褂,坐在庚长面前,对上男孩疑惑的脸,和刚塞进饭鼓起的腮帮。
“好歹是你的医生,了解你的情况也是职责,和我说说,做了什么噩梦吓成这样?”
庚长咕咚一下咽了嘴里刚嚼没两口的食物,激动道:“您不加班了?”
“啊,反正有蓝尔雅在。”
“李护士她……不是您的女朋友吗?”
医生好看的眉抬了抬,讶异:“什么奇怪的传言,”他拿起筷子戳了块番茄炒蛋塞嘴里,捂脸自语:“还是咸了……你怎么吃下去的。”
“我……我觉得还好……”口中咸味后知后觉,而脑子没跟上嘴已经说出虚假的讨好,他抿唇,低头扒了一口凉了的米饭。
医生大概很少下厨,虽然什么菜都能做出来,可盐味总是掌控不好,他刚住下那天,新年,他一觉睡到了中午,仓促跌出门时医生也刚外出回来,手中拎着买回的蔬菜和速冻水饺,让他洗漱等着吃饭。
结果茄子炒肉咸到只好留到晚上兑水做面条卤。
“医生,今后还是我来做饭吧。”
端木盯着他片刻,叹气:“……果然还是咸了吧。”
庚长拼命摇头,“没有的,只是您给我提供了住处,还让我花您的钱,高考班也是您帮忙报的,我也想为医生做些力所能及的,起码做饭打扫由我……”
医生的脸色不知为何忽然暗下来,眼神看向低处,轻道:“你想从我这里拿走什么都可以。”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想知道吗?”
突如其来的坦然对视让庚长无措,名为恐惧的情绪再次席卷全身。
“别告诉我!”
他怕得知答案,快速喊道。
时间因此沉寂了数秒。
“你会知道的。”医生说得轻浅,对他强烈的反应不予评置,“所以说,你做了什么噩梦,可以告诉我吗?”
“……我梦见……我杀了董医生,到处都是血,还有思佳姐……思佳姐的尸体……”
“你时常做这种梦吗?”
他点头又摇头,“我很久没做过噩梦了,也许是因为和医生住在一起,终于不再孤身一人……可我忍不住越来越贪心,又害怕哪天失去一切。”
居无定所,颠沛流离。
“我并不是医生眼里的好人,如果是这样,如果我真的是凶手,辜负您的信任,浪费您的时间……您应当现在就远离我这个怪物。”
“你害怕真相?”
他点头,痛苦看着自己的双手,梦里它们沾满血腥,现实却小心捧着生命,猫儿在其中酣睡,“可是不能逃避……我需要真相大白,水落石出,这样才能干净待在医生身边。”
“自相矛盾。”医生毫不留情的嘲笑,“等你考上学,选择自己的路、有一份稳定的工作、结婚生子之前,我大约会一直在。”
“您把我当儿子吗?”
“你这样想也可以。”
“都是因为医生这样蓝警官才怀疑我是您的私生子。”
“她这么说吗?”
“对啊!”
他们笑起来。
“对了医生,我们的猫还没有名字!”
“你之前养过猫吧。”
“啊?”
“就用你之前取的名字吧。”
他幼年捡到的,那些早亡的猫叫什么来着?
万籁俱寂。
记忆漩涡在他脑海翻涌,沉眠的过往蠢蠢欲动。
“不早了,吃完快去休息吧。”
所幸医生扯开话题,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医生,我考完试可以去打工吗?”
“……还真是用不完的力气啊,”端木无奈感慨,他的黑眼圈因为案件又深了几层,天知道他多想有个假期好好在家躺着,年轻人真是精力充沛,令人羡慕。“你若是一直成绩都不错,就可以考虑。”
“谢谢医生!”
随后庚长抢了碗筷收拾,并要求端木快去睡觉,真的如同操心的儿子。
男孩的身影轻快,端木站在房门前良久凝视。
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他心说,
在永夜来临前。
李珂没等到端木。
自从魍魉十三归来,她预想的计划全被打乱了,她为了十三才拼命进了安康医院实习,只为亲手惩治那个杀人魔鬼。
她不懂法律对精神病人的宽容,难道治疗监禁,让他们在医院颐养天年就足以洗清他们双手的罪孽?
那群怪物,该由受害者和深爱受害者的人们亲手肃清。
她好几次都差点杀了他。
魍魉十三,年轻的男孩,拥有一张纯良无害的脸,是不可貌相的杀人狂,判决莫名给予活路的魔鬼。
端木是意料之外的重逢。
而瘦削的医生似乎早就忘了她。
又着实再次拯救她。
他将她叫至办公室,问她:“你认为2007年10岁的庚长虐杀了17岁的魏斌吗?”
她终于惊觉,从仇恨的怪圈里惊醒,明白多年来她都找错了人,明白这个被宽容的怪物是真凶的替罪羊。
她不敢想象如果她真的杀了他,背负同等罪孽的余生,她也会沦为怪物。
他再次救了她,十年前从绑匪手中,现今从深渊里。
但今日,她的英雄没有出现。
“冷静下来了?”
蓝尔雅走过来,递给她一杯热茶,女孩似乎终于从逃生的余悸里脱离,而伸出的手仍在发抖。
“我确信是他,是魍魉十三!”
年长的女性坐至她身畔,掌心安抚她的后背,温热的触感融入她的脊梁,驱散了一些寒冷,并予她足够的耐心倾听。
“他带着棒球帽口罩,脚步声很重,他还很高,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跟着的,当时地铁站的人已经很少了!他太高了,我感觉他盯着我,所以我提前下了站,端木医生说有事就来找他,我就过来了!请相信我,真的是他!”
魍魉十三心思缜密,会提前了解路段的监控设置,善于利用死角和人多之地,就算女孩说的是真的,也很难找到线索。
“我觉得他是来杀我的,可我不懂,不懂父亲做错了什么……不懂我做错了什么……”
“不要这样想,心理变态无差别杀人,你没有任何错,别害怕,我们会保护你。”
“他……他要赶尽杀绝,”李珂抓住蓝尔雅的胳膊,“七个受害者的家人,他一定是害怕被复仇,要赶尽杀绝!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
女警官没有挣开,温柔揽了她,轻声道:“别怕,从今往后我们会加派人手保护你们,放心吧,一会我们送你回家。”
“对!妈妈还在家里,我得赶紧回去!”
“怎么了这是?”
魏勋郎进入休息室,揉着太阳穴走近,声音沙哑,带着一丝半梦半醒的恍惚。
他打了个哈欠,“刚回家,没沾着床又给我叫过来!”
“来的正好,”蓝尔雅起身,“李珂路上被跟踪了,你送她回家。”
魏勋郎眯了眯眼睛,调侃:“小姑娘,这么晚还没回家啊,不会又想着调查十三偷偷报仇吧?”
他言语间,烟味在空气中蔓延,爬入李珂鼻腔,她微微睁大眼睛,怔怔被蓝尔雅牵引至男人面前,阴影笼罩下来,尼古丁的味道浓烈清晰,让人警觉,提醒她逃跑。
就如同地铁站那刻,她望向高大的男人,瞳仁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