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2017年隆冬
庚长觉得自己见到了桂川。
董哲宇帮他报了学校和辅导班,因此周一至周五他很少出现在医院,导致每次周末过来,都被小病号们缠得没脾气,他总是带着吃的,人好,模样也好,医院里许多人都喜欢他。
今日学校停电提前放了假,他准备好饭菜和糖果点心便赶往医院,刚一踏入后院就被眼尖的孩子们发现,围着闹了起来。
大概是从小生活在福利院的缘故,他对待小孩子甚是温柔。
可很奇怪,今日董思佳不在这里。
他抬头,看到董思佳的病房有人拉开了窗帘,他以为是她,刚要笑着喊话,却发现是个男人。
一个苍白瘦削的男人,和记忆中友人的身影出奇相似。
他敷衍了两句围追的孩童,不顾一切冲上楼。
对于从小生活在福利院的庚长来说,他人的善意是神明的馈赠,不知是否因为他不一样的发色瞳色,同为被遗弃者的伙伴们将他排挤在外,他是落单的丑小鸭。
后来树下的动物尸体暴露,修女们惊惶将他送去精神疗养院,他被关进笼子,好在这里的人不会排斥他。
大家都是疯子,一到晚上,他便能听到相邻病房的铁床传来剧烈的“咿呀”声,他的邻居们嘶哑叫唤,有的痛哭流涕,捶打墙面,直到监护赶来,强制注射药剂。
他始终在孤独里,仿佛心脏落入深海,沉没、再沉没,气压挤得胸口快要爆炸。
直到那位同样黑头发的病友到来。
他手中猫尸尚还温热,青年笑意怪异,问他姓名。
十三,他们都这么叫我。
青年摇头,不满意这回答。
于是小孩想了想,用石子在泥土里歪歪扭扭画出自己的名字。
庚长。
陌生的音节从青年口中跳出,他生平第一次听到了形同虚设的本名的读法,他禁不住望着他,看青年单薄的唇瓣开合,又一遍念出他的姓名。
庚长。
他跟着他,小声复述。
心中仿佛被突如其来的绵密细雨湿润浸透,奇妙的依恋扎了根,他无法按捺顺时破土的悸动。
你的名字呢?
他问。
他推开门,斑驳血痕顷刻覆灭所有感官,无头的怪异尸体安静坐在那尊董思佳从不临幸的沙发里,男人扯掉了沾血的外套,干干净净站在窗前,冲庚长笑得一如多年前,他以为是降临的神明,拯救他。
惩罚他。
那不是降临的神明,是没有白日的永夜里的怪物。
他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钝器击中后脑使恐惧与尖叫噎在喉头,他重重摔倒在地。
男人点了支烟,火星明灭。
我也是十三。
他没有思量,脱口回答。
“老师,摧毁一个人的精神需要多久?”
董哲宇将复杂的医学书籍又掀一页,漫不经心道:“你不是试过了吗。”
“那么治愈需要多久?”
青年坐在他对面的办公椅上小幅度打着转,车轮骨碌碌发响,他的视线不知落在天花板某处,空洞里竟透出些许迷茫,这是之前天不怕地不怕的怪物不曾有过的。
“一辈子。”
他轻笑:“真是脆弱……可即便如此,明知如此,为何仍在彼此伤害?”
“你有资格说这种话吗?”
“我以为行凶之人都自知魍魉,不畏因果,偷人钱财所以钱财被偷也欣然接受,辱人清白所以清白受辱也欣然接受,屠人性命所以性命遭屠也欣然接受,可事实皆非,他们会恐惧害怕、哭喊求饶,做不知真假的忏悔,令人作呕。”
“人总会犯错,是非黑白如同单一的面,能够轻易定论,可是人由无数面构成。好人可以发疯,坏人也可以改过,世事无常,千变万化,任何人都无法定夺未知的将来,所以才有了法。”
他低下头来,目光玩味盛情邀请董哲宇埋藏的情绪,邀它们出来跳舞。
他恶劣道:“你也犯过错,老师。”
果然,男人微怔半秒,与怪物相视。
“父亲选择放过你,纵容你夺走了我的母亲,导致你的女儿又夺走了我的东西。”
“端木,那是个意外。”
“如果我杀了你女儿,你会杀了我,还是把我交给判我无罪的法?”
医生摘下眼镜,一字一句道:“她是我的命。”
“与我何干?”
“我不是圣人君子,你提供的非法脏器我用得心安理得,甚至因为一己私欲破坏心上人的家庭,你是个怪物,我也半斤八两,但她视你为亲生骨肉,我仅有的女儿也视你为兄助纣为虐,知晓我一切龌龊行为的你的父亲放过了我,对你,我没有选择。”
医生一如往常冷着脸,看不出情绪,可端木分明读出“心如死灰”四个字,他嗤笑出声。
“想这么多做什么,杀了我,反正遗传生母的破心脏不知道哪天就停了,你杀了我,即是给我一个痛快,又是战胜魍魉十三的英雄。”
“是我没能救活端木之槐,思佳也算是你的妹妹,你可以杀了我,或者让我顶罪也行,我做什么都行,你能不能放过她?”
“如果可以顶替就好了。”他抚摸胸口的青金石,笑言:“我不是法,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杀了人,应该以命相抵。”
董哲宇闭上眼,滚落两行热泪。
“可还有遗言?”
他望向昏迷的庚长,那个不知情感为何物的男孩看来还算健康的长大了。
“他有点像之槐,疼不知道喊疼,高兴不知道笑,跑来见我一声不吭,分别也不哭不闹,跟个木头似的,我一开始还挺嫌弃。”
他终于温柔笑了,躺在床上,迎接自己的命运。
董哲宇为他注射了针剂,口罩遮掩了大半张脸,让人愈发看不透。
“注射死亡?我还以为你会把我活剥了。”
困意来的剧烈,他用最后的力气调侃。
“想知道端木之槐的遗言吗?”
平和的双瞳骤然紧缩,紧跟着的是黑云过境的暴戾,而他已经很难发出声音了。
“别这样看我,她被送来已经失血过多,的确没救了,只是还拼尽全力恳求我,”医生压低了声音,端木恍觉他在低声发笑,“求您了,把我的心脏留给我哥哥,哥哥就拜托了。”
他目睹董哲宇从冷藏的盒子中取出一颗红彤彤的器官,目眦欲裂,拼命挣扎起来,却也只是堪堪撇过了头。
董思佳的尸体映入眼中,她在笑话他,笑得肚皮裂开,脑袋滚落,眉眼弯弯望他。
“可我不打算如她所愿,”白衣天使也看向女孩鲜活的尸体,带着满目爱与疮痍,舒展了始终僵硬的眉梢,“我要让思佳活下去。”
端木一时也觉得可笑,他嘲讽世人,自诩魍魉,掌控灾厄,连死亡都嗤之以鼻。
他不惧地狱,笑脸欢迎恶鬼索命,狂妄挑战因果报应,以为早已超脱嗔痴,心无挂碍。
而他看着男人自尸体中取出另一团红艳,才明白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拜魍魉十三所赐,自2007年后每年春节都让刑侦科乃至整个警厅心惊胆战,今年又是如此,已是深夜,办公楼依然灯火通明,无人离去。
“鉴定报告出来了吗?”
魏勋郎给焦头烂额的蓝尔雅递了杯咖啡,听她几乎是吼出来的询问,无奈道:“还用鉴定报告,不是一目了然吗?”
蓝尔雅瞥了他一眼,充血的眼球和漆黑的眼底都让他心惊,他都快忘了蓝尔雅是个非常爱漂亮的女人。
“报告出来了给我说一声,我要比对一下所有魍魉十三的案件。”她接过咖啡喝了一口,旋即皱眉道:“不够苦。”
“大小姐,我好心给你冲咖啡,一句谢都没有,还挑起来了?”
“你是没什么事了吗,端木醒了吗,那个受惊吓的小孩能说话了吗,还有董哲宇的死亡报告呢?”
“端木没醒,小孩受了刺激,现在在骆梅那,董哲宇就是被手术刀捅了脖子,失血过多,刀柄上只有他和那个小孩两个人的指纹。”
听他全部做了回答,她的神色总算有了缓和,“你有头绪吗?”
魏勋郎抿了抿唇,答:“端木。”
果不其然蓝尔雅翻了个白眼,“你说端木杀了董思佳,董哲宇还给端木做心脏移植手术?你的逻辑被狗吃了?”
“你看看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唉……为什么只有第一起案件在夏天,其余六起明明都在年终。”
他摩挲掌心里的纸杯,不假思索道:“谁知道疯子在想什么。”
“魏斌得罪过什么人吗?”
“没有。”他否认太快,后觉不妥,掩饰性地咳了两声,所幸蓝尔雅沉浸思索中,没有疑虑。“你……休息会吧。”
“……行吧,我去看看端木。”
魏勋郎瞪大眼睛看她利落拿了外套大步走出去,没有给他挽留的机会。
他愣了会,选择坐在余温尚存的椅子上,咖啡还冒着白气,她只喝了一口,他抓起扔进垃圾桶,拍案而去。
她是去探望端木擎昊的,他追寻多年的女孩,在他面前毫无保留曝光所有倾慕,对另一个男人。
他点燃香烟,又生生咬断了烟嘴,气急败坏将之捻灭墙侧。
很好,很好。
对着墙面一阵拳打脚踢无声嘶吼后他认命的想。
早就该结束了。
手机响起来,他看到屏幕闪烁“大哥”二字,太阳穴突突跳动。
“喂……”
“凶手是不是抓到了?”
“还没哥……”
“你们这帮警察干什么吃的!这他娘的多少年了,交代交代,推三阻四,一帮吃白饭的蠢货,我当初辛辛苦苦供养你,要的是这种结果吗!”
如果是平时,他应该会闭上眼,承受这家常便饭的暴风雨。
恰巧女人的哭腔响起,哀鸣直抵脑窝深处,在其中大肆冲撞,不搅个天翻地覆誓不罢休。
“我儿子犯了什么错!为什么他要遭那种罪?你们是不是把凶手藏起来了,丧尽天良的东西……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啊……”
“他偷家里的钱不知道给哪个女人花了你们知道吗。”
惊雷一瞬安宁,他又点了支烟。
“你胡说什么!”
“他和不学习的混子勾搭,偷家里的钱,交保护费谈恋爱,成绩下滑,不听老师劝诫,三番五次瞒着你们让我去给他兜底,你们乖儿子做的好事多得我无从说起。”
“你,你放屁!”
他挂断电话,深吸了一口,烟草味麻痹了部分神经,冰冷指尖因火星片刻回暖。
魏斌的死历历在目,幻灯片般没日没夜于脑海放映。
一开始他跪着、哭着,求自己再帮忙瞒最后一次,极尽可怜。
接着谈判失败便破口大骂,说魏勋郎是不知感恩的白眼狼,诅咒他不得好死,并在他转身之际毫不犹豫举起椅子砸过来。
瘦弱的学生怎么可能敌得过成年的男人,更何况他是刑警。
肌肉反应让他及时避开偷袭,让他轻易夺过椅子砸回去。
他砸下去。
夏日轰鸣的热浪里,他在少年人安静下来的房间内终得一丝喘息,又在过分的缄默中惊醒,跌跌撞撞奔逃。
他拼命告诉自己,甚至祈祷神佛,他只是做了一场白日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