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2024年隆冬
也许春节的意义便是给无尽的冬寒一丝希望,让痛苦不必那么难熬。
探亲的庞大车流得到了很好的限制,使街道不至于拥挤堵塞,焦躁胜夏。
端木喜欢衣服包裹身体的每一处,因此喜爱冬天,那些暗色的衣物像天生长在他身上的盔甲,保护他亦隔绝他,即使走在他身侧,勾手可触,也感觉不到距离缩近。
但偏偏又有许多人愿意热脸贴近,让他不至于像个独行的怪物,倒更像孤独的鬼神,吸引着不知死活的信徒。
庚长是信徒之一,最虔诚的那个。
他光明正大穿着端木留下的衣物,那些在医生身上略显宽大的,犯下罪业时用于伪装的,也许依旧残留看不见的血迹的黑色外套,庚长穿起来刚好。
他朝公交站步行,像一棵化了人形的白杨,高耸而挺拔,引得周遭侧目。
他坐上去墓园的车,抱着艳丽的玫瑰花,安静看着窗外。
车内的人情不自禁地打量他,英俊的男孩、美丽的花,美丽的事物总让人情不自禁。
只是他全身散发的气息郁郁,与那张本该蓬勃的脸庞违和。
过于漫长的路程至终,满车的人仅剩廖廖,不知在这阖家团圆的春假里,来墓园的人是何心情。
卷发的女人随庚长上车下车,她眼中没有痛与悲,却饶有兴致地瞄着庚长,一路尾随他到墓碑前。
他放下花,半跪着抚摸石块上的照片,女人停在他身后,熟络问道:“你在祭奠他吗?”
冷风吹动花束的包装瑟瑟发响,妖治的红挣扎着暴露更多,在眼前这无尽灰白里夺目得心惊。
他没有回头,冷淡回声:“你认识他?”
“穷凶极恶的杀人狂魔魍魉十三,谁不认识?”
“你也是受害者家属?”
“我是记者,端木家族的追踪调查人,也可以说是跟踪狂。”
“连死人也不放过吗?”
“别这么敌视我男孩,我认得你,天才医生董哲宇的养子,正当防卫杀了他后被当做魍魉十三的嫌疑人,又因失去了犯罪记忆在精神院治疗,实际是前市长夫人的私生子。”
他微怔:“什么私生子?”
女人也惊讶了一秒,旋即佯装出粗劣怜悯的表情,“你居然不知道?也对,如果你知道就不会来这祭奠杀父罪人了。”
“……杀父罪人?”
“看在我即将有求于你的份上就大发慈悲告诉你吧,你是前市长夫人庚惜梦和警察余友忠的儿子,当时两人的恋情被家里阻挠,庚惜梦为了余友忠的前途选择分手,但其实当时她已经怀孕了,不得已去国外生下了你,又抛弃了你。”
他突然明白了很多事,比如端木无端的信任和收留,比如端木近乎纵容的温柔,比如端木有意无意制造自己与庚惜梦的会面机会。
他觉得自己终于跌至谷底,粉身碎骨,却还活着,遥望曾停留之处的,短暂光明。
对不起。
董思佳俯弯看他,从腹部裂缝探出一只眼睛,斑驳血迹衬得眼球惨白,瞳仁漆黑。
四下掀起风浪,她坐于长椅,枯木绝望伸展枝丫,向天空呼救,远处是警官远去的背影,匆匆忙忙,消失在天地景色收拢的点,他拿着饭盒伫立她面前,看着她从肚子里、口腔内取出叉子,扎入香甜的蛋糕。
对不起。
她抬起大腿,用膝盖以下的手臂接过饭盒,眼眶溢血,若玫瑰红艳,嘀嗒,嘀嗒。
他抬手抵额,头痛欲裂。
身后传来“哗啦”一声,他强忍不适看过去,董哲宇血淋淋出现在床帘后,手中一团死去的鲜红血肉。
是一颗心脏。
是谁的心脏?
董哲宇走过他,和墙面同样煞白的病床在他面前显露无遗,他清晰看到安静躺着的人,看到他平稳起伏的胸膛、刚缝合的狰狞伤口,和氧气罩下熟悉的面容。
是友人的脸。
也是端木的脸。
他站在死亡和新生之间,听养父捧着死肉发出难以辨别的嘶嚎,仿佛捧着的是此生爱而不能的女儿。
杀了我。
他在嘶嚎中辨别出渴望。
董哲宇在祈求他。
杀了我。
他祈求他,将他自苦厄里解放,获得安息。
死猫安静卧在手心。
他藏身福利院的大树后,病弱的猫宝物般收拢于手心,贴于心口,树根处的土壤腥臭扑面,其间白骨累累。
他收紧了手指。
“喂!”
他猛地呼出口气,从白日梦魇里清醒过来,记者不知何时在他身边的墓碑前蹲身,抬手擦拭碑上照片。
“你没事吧。”
他忍着头疼看过去,波浪长发与视野擦肩的一瞬,他猛然遭记忆碎片砸中,董思佳祭奠亡友的画面如她本人那般强势涌现,嘲笑他的遗忘。
他记得黑暗遮挡视野,墓碑上姓名模糊,依稀刻着他当时还认不得的字,他不感兴趣,亦再未踏足。
时隔多年,神秘早亡者的姓名终于浮出水面,那遭风雨永夜拼命隐藏的模糊照片,波浪长发缄默。
他颤抖着,视线一遍遍描摹石板刻印姓名的沟壑。
他从不知道。
我是独子。
端木契合冬日寡凉的声线盘旋耳侧,他失了心智般凑过去,仔细看入照片,看清女孩的容颜。
其实他不必如此,他根本忘不掉医生卧室的床头,精致装裱的少女照片,青金石在她胸前熠熠。
他终于知晓了她的姓名,他不可名状的嫉妒之源——端木之槐。
“端木擎昊的第二个妻子,姚汀兰,是一双儿女的生母。说起来也真是悲惨,第一任妻子书香门第、才貌双绝,却不能生育,找人代孕才有了孩子,结果好日子没两年老婆当街被杀了,儿子也受了刺激,需要专人看护。于是他娶回那位生母,又生了女儿。但生母和重建的家庭都没治好儿子的心病,男孩变成了怪物。”
他从没听端木说过这些。
也许是他怯弱,未敢过问。
“见义勇为死亡的女儿,其实是早恋怀孕,用药不当,流产身亡,丧女后姚汀兰突发心脏病跟着就走了,又剩下他和他的疯儿子,现在倒好,一家人在这团聚了。”
“你告诉我这些,想得到什么?”
“你就没有一丝不甘,期望你祭奠的人其实不是魍魉十三?”
“你什么意思?”
她打开提包,抽出一张过塑保存的照片,是一张老式手机的通讯录。
“这是董思佳的手机截图,是2017年的冬日她落在长椅上,我趁机拍的,有段时间我怀疑她是十三,不过后来跟了她很久,她都没有离开过医院。”
通讯的第一条赫然标注着“魍魉”二字。
“我去查了这个号码,是魏勋郎的。”
庚长看了眼照片,摇头道:“姐姐她聪明……但是性格恶劣,她不喜欢魏警官,这样恶作剧也很正常。”
“她总喜欢在院子里坐着喂鸽子,手机偶尔忘记带走,但总会记得找回去,可是那天,她回去后再也没来。”
董思佳死于2017年冬日。
“我等了很久没等到她,倒是另一个人拿走了手机,你猜是谁。”
“魏警官?”他皱眉想到什么,摇头道,“不可能,魏警官是他大哥辍学打工供养的,他不可能伤害自己的家人。”
她递给他另一张照片,纸片里的男孩白净清秀,瘦削的模样有三分神似端木。
“这是魏斌,魍魉十三的第一个受害者,魏勋郎的侄子。”
“我知道。”
“那你知道他们叔侄关系不好吗?”
“?”
“魏斌是个乖乖仔,内向、瘦弱,在学校经常遭到排挤,乃至勒索,可怜的学生没有钱,也不敢告诉爸妈,只能偷拿家里的钱应付,时间长当然会被发现,据说家人以为他是早恋乱玩什么的,魏警官便气急败坏赶回家揍了他一顿,闹得挺大,左邻右坊都知道,这还是你父亲告诉我的。”
听到“父亲”二字,他眼睫抖动,空洞的瞳仁里闪现一丝希冀,奈何迅速陨落于寒风。
“你没有要问我的吗?”记者见他低沉,微妙地叹气,“关于你父亲,母亲,或者端木,你不好奇吗?我们可以交换情报,就像我和你父亲一样,我告诉你我知道的,你提供一些杀人魔端木的日常,多的是人好奇的要命,迫不及待等着指指点点了。”
“医生已经死了,这就是魍魉十三的终结。”
他背起包,准备离开。
“如果凶手另有其人呢?”她在他身后喊道,“如果魍魉十三继续作案,你仍要做旁观者吗?”这话成功让男孩停下,于是她接着说:“你没发现吗,凶手在肃清和案件相关的人,魏暄、吴瑰,端木擎昊父子,听说叶家的那位也受到了袭击,你不怕庚惜梦出事吗?还是说即便如此你依然选择沉默?”
我又能做什么?
他看着整齐排列墓群,想象地面之下的骸骨都曾鲜活存在。
人们就像猫,无法抵挡寒冬,无法抵挡黑夜。
如果无法拯救那些寒冷和痛苦,永眠不是最好的救赎吗?
“喂,你不做点什么吗?你憧憬的人可能白白死了,你个大男人怎么缩头乌龟一样畏手畏脚的!”
“医生……知道端木之槐是他的亲妹妹吗?”
他总算回了话,记者松口气,“后来知道了,端木擎昊想用姚汀兰生母的身份治疗他的心病,但他不领情。而且……”她走至他身侧,故作神秘道:“据说端木之槐的孩子,就是□□有的。”
他瞳仁颤了颤,却无言驳斥。
“当年虐杀犯人事件后,端木被鉴定患有精神分裂和边缘性人格障碍,送去了国外治疗,端木之槐曾偷偷去国外找过他一次。”
听人讲述亡者是个新奇的体验,像是印证无数抓不住的上一秒的真实。
“端木的确是个冷血怪物,他怎么想的我猜不到,但喜欢也好、厌恶也罢,端木之槐一直是他的跟屁虫。”
那是很正常的事。
他也是他的信徒。
自得知医生死讯,他便如一张成虫远去的蝉蜕,榨取干净的皮囊随风流浪,他以为自己要长久流浪,直至魂灵化土,万千世间无踪。
“福利院的人叫我十三,他们说我造就的安息是杀戮,在我身边的人也会遭受不幸。医生问我如果魍魉十三没有死我是否选择复仇,我告诉他恶业我背,只要他一声令下。可是如今他如愿退场,我又为了什么……存在于此?”
有人倚靠墓碑呜咽出声,幽幽飘摇半空,大约也是世事无常,尚未做好离别的准备,而永夜已然将临,令人措手不及。
“如果你真的认为死是安息,那么你应该为他们高兴。”
他眼眶烧灼般干涩,他已经哭不出来。
“庚长,你还有机会保护你母亲,和那些你怜悯的痛苦的人,不是扼杀,是和他们一起活下去。”
“你是心理医生吗?”
她猛地挑眉,快速道:“我可不是那种恶心的职业,不过我倒是认识一位从事者而已……”
“我需要去看心理医生吗?”
“你同意了?”
“你想要那段记忆吧,你们都想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庚长是个迟钝的人,像个心智不全的傻子,刀刻在心口半晌还发着愣,生存还是毁灭,他大概一生也想不明白。
蓝尔雅和魏勋郎于警校相识,那时她短发干练、冷淡孤高,在众多男孩里闪闪发光,魏勋郎总粘着她,号称多情郎的色小鬼被迷了眼,在她板正的牛仔裤下撒泼打滚死缠烂打,无论如何都赶不走。
她立于涅槃寺佛堂前,僧弥们正在诵经,低喃似咒。
若不为情爱所困,人大约与佛无二。
归根结底,爱才是极致残酷之物,爱生贪、生妒、生恨、生痛,把好好的人变成怪物。
“警官,我见过您!”
路过的小僧退回来。
“请移步别院吧,寺里高台能看见全部雪景。”
“你是?”
“我是凡思师父的徒弟僧弥癸。”
她早没了印象,只礼貌笑道:“我在等人。”
小僧脸色突然就变了。
“施主莫不是在等那位男警官,那位面相不善的?”
她真的笑起来:“哪有这般形容人的?”
“您不知道,他是最后一位见过凡思师父的,他去过师父就死了?”
“你可能误会了,他是来调查案情的。”
小僧面露难色,嘴唇开合,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事吗?”
他四下看了看,确定没人后,终于下定决心道:“我记得很清楚,2008年夏天,那天非常热,寺庙里几乎没有人,他在佛前伏地长跪,不停念叨着什么,我出于担忧上前问询,听见他说……”
强烈的第六感提醒蓝尔雅接下来小僧弥说出的话她绝不想听到,可是警察的责任偏又强迫她,命令她不得离去。
“我杀人了。”
为什么只有魏斌死在夏天?
因为没等到冬天。
有人在夏天提前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