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2024年隆冬
“喂?”
“呼……呼……”
“喂?请问哪位?”
“……是魍魉十三,我遇见了魍魉十三!”
神明是永夜里长存的生灵,他们不会迷失,因此无尽的生命只放大了痛苦,前行的动力是潘多拉盒底不知真假的希望,他们前行,在不见彼此的黑色中,孤独、清醒。
庚长是个迟钝的人,近几年才意识到自己的魅力,从同龄人偶尔投来的艳羡目光,或者长官们若有若无的提携偏爱,甚至少有机会见到的女兵也会和他多说两句话。
这认知使他雀跃,使他坚定余生守在重要之人身畔。
而今,入伍四年后的首次回家,为了秋季执行死刑的端木医生。
他背着简单的行李走出车站,李珂站在出站口,一瞬便看到了他,冲他小幅度招了招手。
“尔雅姐临时有事,说忙完请你吃饭。”
他沉默了几秒,木然道:“我也需要接受调查吗?”
“医生他……承认了所有罪名,说你只是变态一时兴起领养的受害者,把你摘了出去。”她观察他的神色,发现他不正常的平静兀自急了起来,“你也认为医生是魍魉十三吗?你不会也这么想吧?”
“猫……”
“啊?”
“那只猫……还在吗?”
他顶着一头考验颜值的板寸,肩膀比四年前更加宽阔,可他的衣袖有些短,羽绒服上重叠着褶皱,样式也早就过了时,但并不影响他站在人来人往的广场,聚焦熙熙攘攘的目光。
而他抬眸间的迷失放大数倍落入李珂眼中,她恍然明了,那不正常的平静,源于心如死灰。
“猫在我家,”她心脏某处塌下去一块,不由自主放软了声音,“我妈妈养着,它很好。”
她看到灰烬里崩出几颗火星。
“我能带它回家吗?”
“你有什么打算吗?”
“我不知道……我想先带它回家。”
军旅生涯其实没有信中写得那样春风得意,实战时落得伤至今深藏骨缝,仍有蝎尾扎刺般的痛,大约要带一辈子。
他不以为意罢了,他想岁月那么漫长,伤口会长出一层层的茧,总有完全看不出记不得的那天,况且还有一想到就满心欢喜的人,使得所有痛都在风中剥茧,开出花一样漂亮的蝴蝶。
“可是你没有家了,医生的房子被没收了,他把你托付给了我妈妈。”
隆冬的风太冷,也许它们自己都觉得冷,才会哀哭着撞入人群,企图钻进温暖的体温里,得以安息。
风里没有开出蝴蝶,风摧毁了一切。
“我能回去看一眼吗?”
李珂带他回了家,庚惜梦还是很美,温和又慈爱,予他温暖慰籍,而他此刻迟钝,做不出任何回应,幸好猫似乎还记得他的气味,乖乖睡在他腿边,一大团暖融融的,将他在风中飘摇的心拉了下来。
李珂同蓝尔雅联系,获得许可后,他起身弯腰道谢,婉拒了庚惜梦留他吃饭的邀请,他摸了摸猫儿的脑袋,打车回家。
T市变化很大,沿途街道的店面都是新面孔,不知道他常去的菜市场还在不在,那时他还在成人高考班里,回家时捎带买回新鲜的食材,做好后一部分吃掉,一部分封好保鲜,留给晚归的医生。
医生像个小孩一样不喜吃蔬菜,刚开始庚长对此毫不知情,只是为了营养均衡,每日总要有一道素菜,对此端木也从未阻止,沉默片刻便皱着眉大口吃下去。
他知道他迁就他,如兄如父,疏离又小心,生怕惹他难过,仿佛他如此易碎。
原来是补偿。
管理员将房门打开时空气灰蒙蒙的扑面,家具落着灰,估计要打扫个一两天。
管理者看着他手中提的两包食材,犹疑着提醒他时间限制,他点点头,认真道谢。
窗外传来零星炮声,他凑至窗前,想起医生把他领回来那天,正值春节,阖家团圆,他兴奋看了很久的烟火,在柔软的床铺闭上眼呼呼大睡,鼻腔里是让人安心的薄荷和烟的浅淡香味,他罕见睡过了头,惊惶起身发现医生坐在客厅,已经煮好了饺子。
他摸出口袋里冰凉的小铁盒,倒出一颗薄荷糖塞进嘴里。
什么也没留下,除了定期打在卡上他根本不知道怎么花的大量生活费,医生什么也没留给他。
小小的糖凉得发苦,不能带个人一丝慰藉。
他仔细在房间里摸索,最终止步于客厅的沙发,他坐下来,听着窗外孩童们模糊的嬉笑声发呆。
直到手机响起。
“喂?”
“庚长,我是蓝尔雅。”
“我知道,谢谢你尔雅姐,让我能回来看看。”
“这没什么,有什么困难随时和我联系。”
“……”
“见到李珂和十四了吧。”
“十四?”
“你放心,李珂经常和我吐槽庚夫人疼它疼得像亲儿子一样。”
“十四是……”
“你们的猫啊,”被他的疑惑搞得莫名,蓝尔雅不解道:“端木给我说它叫这个啊。”
记忆的尽头是炽热的夏,高大的树木,半掩的土坑,温热的猫尸,苍蝇飞舞,年轻的友人眉眼盈盈,俯身与他平视,问他猫的姓名。
他久违目眩,没头没尾地询问女警官原因。
“你不知道它叫这个?”蓝尔雅讶异反问,“端木说因为是十三的猫,叫十四像家人一样。”
厄运与我常伴,大家都叫我十三。
他觉得头痛,他的友人,不是在安康医院认识的吗?不对,不对,他早在国外福利院就认识友人了,那些猫儿,他亲手埋葬的猫儿,他怎么忘了呢?
“庚长?庚长你没事吧?”
“我没事……”
“庚长,是他亲口认了罪……”
“尔雅姐我不想听!”他被自己抬高的音量惊醒,发现泪滴已经在地板积蓄。“对不起,我只是……”
“事实上,魍魉十三也许不止个人,也许端木撒了谎,庚长,我们需要你缺失的那段记忆,我希望你能配合医生进行修复,就当是为了端木。”
“这是他希望的吗?”
“这件事很蹊跷,你不想证明端木无罪吗?”
“他已经死了。”他的声音拖出一丝轻颤,泪水不尽,他懊恼地擦了一遍又一遍,“都没有意义了。”
命运又开了如此恶劣的玩笑,最终他捂住双眼,在逐渐降临的夜色中无声啜噎。
叶承悦醒来是在医院,女警官正同医生护士说着什么,他的脑袋沉得像塞了铁块,令他打消起身的念头。
“你醒了。”警官发现他睁开了眼,问候道。
“我……我们之前见过一次,”他的头后知后觉的疼,嗓音也十分沙哑,“在健身房,你来接庚长。”
“我知道你,叶承悦。”
“嗯……那就好说了,我被魍魉十三袭击了。”
蓝尔雅盯了他片刻,所答非所问道:“怎么有我的联系方式?”
“端木给的,让我有事找你。”
医生们走出去,她拉开板凳坐在床侧,“端木他……魍魉十三已经死了。”
“魍魉十三是个高大威猛的男人,是黑暗里的怪物,你们都以为我是目击者,亲眼目睹了杀死我弟弟的凶手,但其实那是我胡说的,其实我吓得什么都忘了。”
蓝尔雅挑眉,严肃道:“为什么撒谎?”
“不知道……弟弟被杀了,我被偷袭打晕了,我们两个大男人……我这个当大哥的……吓得忘了一切,跟个废物一样,不是很丢人吗。”
蓝尔雅欲言又止,最后叹口气,“然后呢,你没见过他,怎么笃定这次袭击你的是魍魉十三?”
“我见过他。”
叶承荫是个乖孩子,后来变得不可理喻也没有夜不归宿的情况,案发当晚母亲勒令他出门找他,他不知怎么就走到了球场,夜间那里是锁门的,叶承荫不可能在里头,可他翻墙跳了进去,漆黑夜幕给万物覆盖了一层马赛克,他看到似乎有人坐在篮球架边,他试探着呼唤弟弟的名字。
而后手机发出的光照亮无头的尸体,披着熟悉的衣服,鲜血淋漓,尸体的腹部奇怪的隆起,裸露的缝合肚皮凸出衣物的敞口,那其中……
他没能看清,有人从背后打了他,他晕过去了一会。
醒来时一团黑影蹲在他面前,他和尸体中间,飘来浓烈的香烟气味。
叶承悦睁大了双眼,忍着后脑勺疼痛一动也不敢动,眼看着男人起身,黑色手套滴下来什么液体,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转身走了。
视野没了阻隔,径直撞进来的是腹腔深渊中,一双熟悉的眼睛。
尚还年幼时,他和同胞的兄弟睡一个房间,他们会一起装睡瞒过母亲,熄灯后同时睁开眼睛,望着彼此偷笑。
而今,他躺在透骨的冬夜体育场,叶承荫的头躺在同样冰冷的尸体腹中,他们望着彼此。
“袭击我的人也没有非常高大,有格斗技巧,身上烟味很重,和那个冬天一样。”
“你为什么绕路回家,健身房到你家,大路十分钟就到了吧。”
“……我不认为端木是凶手,他太瘦了,除非他每次都乔装打扮。”
“是的,他的确每次都乔装打扮,穿更大的衣服,更大的鞋,你不了解他,也不了解案情,仅凭一腔孤勇和自以为是以身犯险,你是长不大的小孩吗?”
“魍魉十三杀了我弟弟,我难道要看着真凶逍遥法外!”
蓝尔雅的声线平静无波,看着他的目光由上至下,悲悯又穷尽冷漠:“你父母呢,你想让他们连你也失去吗。”
“你不懂。”
没人会懂的。
肩头刀刺的伤口也在作痛,他走了狗屎运,若非几名喝醉的年轻人误打误撞走了平日没人的巷子,他应该也成了魍魉十三的手下亡魂。
明明他察觉到了有人跟踪,明明他现在也高大结实,原想怎么也能同凶手同归于尽,可他连凶手的脸都没看到。
他不怪叶承荫无能了,也不说他是废物了。
“活着太痛苦了警官。”
蓝尔雅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08年,第一位受害者魏斌,是我恋人的侄子,那之后他同我分手,生命里只剩魍魉十三,16年,第六位受害者余友忠警官,是我的导师、益友,20年,拿我当妹妹的夫妇双双死在家里,23年,……大年夜,我的丈夫和我最后一次通话,他的儿子承认杀了他。你告诉我,难道我该为此堕落,为复仇寻死吗?”
“可那都不是你的错!”他痛苦哀嚎,“叶承荫是我害死的,是我把他留在那,我做错了事,还死要面子,十年了,我不能闭眼,脑海里都是他的眼睛他看着我,问我为什么不救他!是我的错,是我害死他是我害爸妈难过,没有我就好了,我死了就好了。”
“你要用死亡弥补死亡吗?”
“悦悦!”
女人推开房门,身后男人拄着拐杖,他们早上才接到儿子遇袭受伤的消息,穿着睡衣就赶了过来。
视线聚焦在叶承悦身上后,女人扑在他肩头放声痛哭,男人也快步走来,仔细看了儿子一遍,陡然松口气,虚虚倚在床脚,而他摁着拐杖的手背,弓起的青筋还未消去,无言诉说担忧与责备。
“你个不孝子!你个不孝子!!”女人哭够便骂起来,无力锤打他的脸和身体,“你再出事我就没法活了,你个不孝子啊……”
“嘶……别打妈……别打,疼。”
“你们两个混蛋小子啊……我上辈欠的债啊……”
“……对不起妈,我错了。”
“我的悦悦……我的悦悦……”
“别哭了妈,我没事。”
蓝尔雅走出病房,眼眶晕红。
“尔雅?”
走廊尽头的女医生看到她,匆匆走过来,手里还提着一个档案袋。
“骆梅,今天你坐班啊?”
“对啊,正要给你打电话呢,真巧,我联系不上魏勋郎了,这他的药,放我这快俩月了,你给他捎过去吧。”
“什么药?他病了?”
女医生睁大了眼睛,“你不知道?我以为他给你说了……”她面露难色,“这不好办了,我不能随便透露病人情况的。”
“他怎么了,我是警察,这可能和案件相关,你得告诉我!”
“……我记得你知道啊,当时他侄子出事,你们闹得挺厉害的……”
“你说躁郁症吗?后来不是好了吗?”
“他给你说,他好了?”
蓝尔雅浑身冷了起来。
“我不知道最近怎么样,最后一次检查他已经有分裂症症状了,我早和他讲他已经不适合出任务了,但他说有你看着他,不会有事的。”
“精神分裂症?那他……”
“已经出现过幻觉了。”
“……我知道了,这药我捎给他,他的病历你拿给我,还有……如果你在医院看到他,盯着他别让他拿不该拿的药物。”
“难道他闯什么祸了吗?”
“我不知道,但愿没有吧。”
“那你也帮我转告他,让他赶紧来接着治疗。”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