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2015年隆冬
愈是空旷之处,愈是寒冷。
夜色的墓园甚是冷清,只有风在狂作。
天空是红色的,阴惨惨酝酿泪滴般,愁云密布。
董思佳蹲在一个墓碑前,烧自己的日记,她穿得很厚,羽绒服的款式十分普通她很不满意,是庚长买回来的,真是相当差劲的眼光。
她摘下帽子露出脸,头发立刻被风卷起来,她来之前剪了头发,现在的长度和上学时差不多了。
火星飞舞得厉害,几乎要灼伤她的眼睛,却也温暖得让人无法逃离。
“现在每到冬天就人心惶惶的,魍魉十三成了人们津津乐道的英雄,惩恶扬善,背德违法,我要笑死了,他们怎么这么能编,他才没这么伟大,悲悯苍生的人只是悲悯自己,杀戮便是杀戮,容不得辩解。”她深吸一口气,对空无一人的陵园表白,“我是从犯,也将成为受害者,我知道这都不是你想要的,你在的话我会听你的……”她笑起来:“可是你死了啊。”
这是她烧的第二本日记,分明是个刻薄姑娘,对一个故去的人倒有说不完的话。还怕她听不到,非得迷信烧了才行。
“永夜因你而来……仔细想想,一开始明明是嫉妒才靠近你的,嫉妒你享受着我没有的,可现在连我也变成你的了,真不公平……连我也非常,非常喜欢你,大概和他一样喜欢,所以说,”她蹲身,拥抱墓碑,胸腔贴着石头中心黑漆漆的照片,“等等我吧,我马上去找你了。”
黑色的人影靠近,从整齐排列的坟墓那头缓缓而来,火光湮灭于风,余烬萧瑟,她眯起眼睛望去。
你来见我了吗?
她已冻得身僵,唯心脏还在灼灼跳动,使她区别于此处长眠之人,她冲来人笑得绚烂。
“我有资格去找你吗?”
没有任何回应,她的挚友走过来,走过她,未施舍一眼。
“没错,是我背叛了你,我告诉他的父母一切,我知道他是个听话的懦夫,他对你不过如此,仅仅是外界的压力就让他打了退堂鼓,要放弃你,他也的确放弃了你。”
她万分得意,背对挚友,用尽虚情假意。
“你问为什么,因为我是不该存在的人,董哲宇总是透过我看着别的人,你也是如此,把廉价的货色当成替代品,你们高高在上,创造不幸、怜悯不幸,我恨透了,也要拉你下来才行!”
恨我吧,
恨我吧!
来人逐渐显现轮廓,她猜她一定失望透顶,却自虐般移不开目光,挚友的身高从不需要“哒哒”的高跟鞋,她无声而来。
董思佳张嘴,缄默呼喊。
轻点啊……
再轻点吧……
我知你温柔,可是再轻些吧。
你踩在我的心尖上,踏着我所有美梦,我会醒来的,我的挚友。
我的挚友……
我快要疼死了。
“姐姐?!”
大男孩的声音惊碎了所有,胖大的衣服落下来,将她裹了严实,她抬头,看着男孩寒风中通红的鼻尖和面颊。
“姐姐,你吓死我了,要不是董医生说你经常来墓园看望朋友,我都要以为……”
“以为什么?”她没料到他出现,怔怔重复。
“以为你被魔鬼附身饿了来这吸人血!”
她“噗嗤”笑出声,夸张捂着肚子前仰后合,甚至流出了眼泪。
“你还是小孩子吗,还是我长的很像吸血鬼?”
他看了看她苍白的脸,纤细的身板,认真点头。
“傻大个,我告诉你,躺在这的才是吸血鬼呢。”
“……你在给吸血鬼烧纸吗?”
“哟,你还知道烧纸,也是你那位朋友教的?”
他点头,“我见他烧一些信件,他说那些是寄给亡者的。但是他说离的太远,大概烧了也送不到。”他看了看董思佳面前的墓碑,散发死亡的寂静,他打了个寒战,转而看向地面,“我一直很想再见见他。”
“你了解他多少?”
“……他说他叫桂川。”
她微微挑眉,背手离身,他默默跟上。
“还有呢?”
“他走的时候说会接我回来。”
“哈,说不定早把你忘了。”
围墙比庚长还高了半头,董思佳却熟练踏着一处凸起的墙砖,撑身跳了出去,墙外是一处堆起的土坡,她安稳落在上面。
而庚长明显不熟悉地形,跳下来时差点崴了脚,被董思佳眼疾手快的扶住。
“姐姐祭奠的一定是最好的朋友吧?”
“嗯,”她拍掉外套蹭的灰,答得漫不经心又郑重,“我的桂川。”
“什么?”
“你有你的桂川,我也有我的,不太一样的,是你可以为这无望的等待怀揣希望度过余生,而我的等待,只剩死亡。”
他听不太懂,但听到了“死”字,于是露出不知所措的焦虑神色,她忍俊不禁。
“放心吧,我没事,有人比我更惨,自以为是颗铁树无坚不摧,实际上开的花都挂满枝头了还不承认,最终花落了,落在这地下,你说他会如何呢?”
他们在空旷的黑暗里慢慢走着,活像两只孤魂野鬼。
“我在福利院的时候,捡到过很多次小动物,我把它们当成朋友家人,可我根本不会养,它们全都死了,有的甚至是我亲手……所以我被称为十三,是不祥的魔鬼,”他深吸一口气,向董思佳全盘托出,“所以,应该是我罪有应得,如果我的……我的桂川长眠此处。”
他神祇般的面庞抵不过夜色侵袭,神明此刻暴露在怪物中,魑魅睽睽,看不见的手从四面八方拥过来,要将他撕碎分食。
她一把握住他的手,在无尽长夜狂奔,寒风利刃剜刻脸颊,割得皮肤剧痛,而呼吸终于顺畅,她在前方,只留给他墨发里若隐若现的玉白耳朵,像自由的精灵,鬼魅也却步。
“要是能这样把他带出来就好了,”她高声笑言,“虽然是个又臭又硬又不坦诚的怪物,但毕竟是我的桂川真正爱着的人,”她手心出了汗,句子被喘息截得断断续续,速度也慢下来,“他的心裂了一个洞,我得想法子给他找个新的。”不知何时开始有了路灯和车辆,他们停下来,站在一处光亮中,热量从脚掌传遍全身,她的脸红彤彤的,总算添了几分人气。“庚长啊,活下来的人不能困在过去,人会在痛苦中变成怪物,让更多的人陷入恐怖,也变成散播永夜的病毒,我不想成为病毒,无论是否以爱之名,我爱她,也爱着如此爱她的自己,我要活下去,为了故去的人,也为了活着的人,就算怪物找到我,也是我选择以这种方式终结。”
她经常笑,喜怒哀痛全用笑脸作答,她笑靥漂亮璀璨,不似世间物,若以眼观她,只觉没有心肺,聪慧绝顶也疯狂绝顶,可若以心看她,才觉逆水行舟,冷漠至极也慈悲至极。
“姐姐的桂川,是个特别优秀的人吧。”
“她是个傻子,至亲至爱待她残忍,不改赤子之心、我行我素,我欺骗她,用我能想到最令她难堪的语言,她还是舍命救我,让我没办法再恨任何人。”她松开手,抓着头发揉搓脸颊,在庚长要说些什么前又戏谑道:“我生来睚眦必报,我不恨任何人,但总忍不住恶劣的心思,想给他们一些惩罚。”
黑板上钉满了照片,各色绳线缠成的关系网错综复杂,多年增减下来,依然是一团乱麻。
有人无名命丧,长眠永夜,有人秘密深藏,缄口不言,有人飞蛾扑火,作茧自缚。
“董思佳居然是端木同母异父的妹妹!?”
魏勋郎倚在黑板旁揉眼眶,对新获取的信息表示心情复杂,至今八年,他们夜以继日才掀开浮萍一隅,却扯出万千藕丝,抽丝剥茧只换来泥足深陷,偏偏夺命的漩涡还猖狂高歌。
“董哲宇用偷来的卵子,造出了董思佳,我去调查了代孕的姑娘,人家已经结婚生子,态度十分抗拒。亏的尔雅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她才勉强松了口,指认了董哲宇。”
“厉害啊!”魏勋郎冲女警官笑得贱兮兮,招来后者白眼。
“那也是余哥找到的突破口,不然我有八寸不烂之舌也没有用武之地。”
“对外宣称是私生女,还以为是年少轻狂犯的错,没想到藏了这一手,爱一个女人爱到偷卵子给自己造孩子,那为了她杀凡思和尚那个凶手也完全合理吧。”
蓝尔雅:“以董哲宇为嫌疑人推断,杀叶承荫的动机也足够,毕竟害了他女儿。”
余友忠:“他和吴信也有冲突,他早年举报吴信卖药掺假,因为没有证据反被吴信告了,最后不了了之。医学天才,高智商,混迹上层,还能轻易拿到麻醉类药物,了解人体,切割缝合都不在话下。”
“但是……魏斌和李博寅,他没有动机杀他们两个吧。”
“魏斌和董思佳一个学校,也许他们发生过什么。”
“不可能!”魏勋郎当即反驳,“我大哥大嫂管着,魏斌不敢和女孩打交道。”
“……越是这样小孩说不定越叛逆。”
“有也是女孩先勾搭他,就他那木讷老实样……唉不提了妈的!”
蓝尔雅显然不予认同,但碍于魏斌已故,不好多说,便住了嘴。
线索又断了,余友忠烦躁地摸着口袋的烟盒,名为白鸽的记者把他引入了死胡同,他们又不是八卦记者,目前即便坐实了董哲宇偷卵子找代孕,但无凭无据,人证目前安稳过着日子,口头承认已是极限。
再者,他也不认为董哲宇是凶手,他对董思佳的保护欲近乎偏执,为了女儿,他也不会冒险杀人。
“哎,话说董哲宇给他闺女找了个年轻男孩当护工,叫什么长……那不会也是他造出来的吧。”
蓝尔雅翻了个白眼,没理魏勋郎,自顾自道:“李博寅的话……会不会是因为他大量禁行主干道,导致董思佳治疗延时了之类的。”她说完立刻耸耸肩,不好意思道:“应该不至于。”
没人会因为这种小事杀人。
余友忠抽出一根烟,心说。
治疗延时……
他顿住。
少年们总把自己当成世界里的国王,他们脆弱敏感,霸道独裁,一腔温柔埋在地底,浑身锋芒作刺、隔绝他人。
董思佳欺瞒她的挚友,为了保护她成为她的敌人,叶承悦口口声声厌恶自己的兄弟,心爱的姑娘却忍痛相让。
少年们表达爱意的方式如此晦涩,隐匿于山穷水尽处,不仔细寻觅便犹如一场空。
而柳暗花明处,新楼大厦怪物般此起彼伏,崭新的建筑挣碎旧城,还在不断地生长,直至被更快速成长的巨兽顶替,石块滚落地面轰然如雷。
这汹涌的感情,炙热得要命,疯狂得要命。
没有小事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