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我从未觉得世间美好,也不认为它糟糕,所有人都在一边接近死亡,一边与永夜赛跑。
至于死亡……死亡像是本应完整的拼图,在某天突然少了一块,再也找不到了,是无可挽回的失去。
那天我回到家,钻进屋里,没有目光追随我,没有声音呼唤我,没有人轻声敲门,告诉我该吃饭了。
2023年隆冬
“亲爱的医生
您近来可好?
距离上次寄信已经过了四个月,本来想帅气一点,在做出成绩前绝不打扰您,但还是想和您说话,希望您不要嫌弃。
前段时间去了远途拉练,晒黑了,现在又白了回来。大概是冬天,渡河的时候水很凉,但我已经适应了,能游得很好,也不会感冒,虽然班长很严格,但我总是拿第一,所以他对我很好。三天两夜的野外作战我坚持到了最后,班长说头回见到这么生猛的新兵,不过我已经在部队两年了,今年是第三年,他还总当我是新兵蛋子。
我被写在标兵的名单里递交了军区,虽然还不知道能不能评上,如果可以的话,您会为我骄傲吗?
遇见医生以后的生活像被施了魔法,我一直是个不幸的人,会给身边的一切带来厄运,明知如此,我依然不死心拿别人去赌,赌危险几率的我的幸福,不甘心地追求着朋友、家人,爱和幸福。
我何等自私,因此诚惶诚恐,一边在您身边窃喜,一边自欺欺人可也许我已经打破了魔咒,我幻想着您能为我骄傲的那天,幻想能保护您的那天,也许命运终于放过了我,请您再等等我,我会更快的强大起来。
请代我向警官们和庚阿姨李珂问好。
还有请医生不要每月给我打那么多钱,我不能出去,花不到钱的!
庚长
除夕”
蓝尔雅收起信纸,话音随之落下。
短短几天,端木看起来又瘦了一圈,他的脸颊凹陷得更厉害,空荡荡的白色衬衣让他看起来羸弱似鬼。
多年前也是如此,他坐在审讯室,口吐谶言,只是今日不知为何沉默,如同被偷了舌头。
“魍魉十三,你还打算嘴硬吗?”等不得蓝尔雅的犹豫,魏勋郎拍桌质问:“端木擎昊,你的父亲,你如何杀了他?”
端木死气沉沉的脸在晦暗不明的光里,未映如一分一毫的明亮,哪怕在倾听信件时也不曾片刻松动,他坐在那里,从开始到现在,石像般纹丝未动。
蓝尔雅说不出话,她的理智难以支撑她深入思考,端木的罪行她不愿接受,庚长的期待她无从回应,端木擎昊的死她心灰意冷。
“如果我告诉这小孩你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蓝尔雅不可置信看向身边的男人。
而沉默又可怜的犯人终于目光流转,有了回应,他扯动唇角,仿佛在看什么有趣的东西。
“魏勋郎,”他喑哑的声音依然柔和,他直呼他的姓名,不再生疏和毕恭毕敬,却还是干净得混淆判断,“我认罪,你可会觉得快乐?”
警官得意的神色骤然冷却。
“痛苦没有停止。”
他起身一把揪住犯人衣领,惊得蓝尔雅也弹起来。
“为什么杀魏斌!其他人该死,为什么杀魏斌?”
“你胡说什么魏勋郎!”女人狠狠扯他的手,她感觉眼睛再次酸胀起来,因男人的陌生,也因他们的殊途渐远,“这世上没人该死!”
“你说他不该死?你以为他毁了多少家庭!他从以前就是个恶魔,我给你说话多少次,你从来不信我,你眼里只有端木擎昊,其他人的死活都与你无关,现在他死了,你肯正视了吧!你看着他,他刚才说他认罪,你没听见吗!”
“那又怎样,”她瞪着他眦裂的眼睛、他疯狂的侧脸,手指深陷他的皮肉,使他疼痛,让他的视线终于落在她身上,“死了的人永远不会回来了。”她前几日哭哑了嗓子,这会出奇冷静。
他松开端木,顺手甩开她,“你是说,他杀了那么多人,杀了你的爱人,你依然可以放过他?”
“如果真相如此,我定亲手将他送上审判台,我们是警察,不是刽子手,除了法,没人有资格判定生死,不然和杀人者也没有区别!”
“法?如果法是错的呢?”
“尔雅姐,”端木不知何时拿起了信件翻看,眉梢垂下了一抹柔和,他劝阻针锋相对的警官们:“果然你们没有余哥就停不下来。”
“小子,你再敢提老余,我把你舌头割掉!”
“我会把所有事告诉尔雅姐,只告诉尔雅姐自己,这样可以吗?”他望着她时乖巧,痛苦沿着漆黑的睫毛滋滋扩散。
“不行!”
“魏勋郎你出去吧。”
片刻死寂后,审讯室的门“嘭”地关闭,脚步声消失后,他倾身摘下她耳内的通讯设备,温柔又轻浅。
“为什么只有魏斌死在了夏天。”
端木连父亲的葬礼都没能参加,他被关押了起来,安安静静,像所有认罪伏法的人一样。
蓝尔雅记得最后一天,父子俩难得和气,聊了片刻,后来端木回家,她也因紧急会议赶往警局。
她永远忘不了,丈夫的最后一通电话,老男人刻意的严肃掩饰不住愉悦,她偷偷发笑。
魏勋郎大约永远不会懂了,他困在过去,不放过别人也不放过自己,把自己缩进带刺的皮囊里再没出来,刺得她生疼。
她曾觉得端木可怜,严苛的工作狂父亲,从不把目光停留在儿子身上,还要求对方永远身处掌控之中。
直到端木出事时,她才原谅了这位父亲所有的自大骄傲。
他藏在停车场抽烟,而烟燃后便再未塞进嘴里,他捂着脸在车边蹲了许久,在铃声响起的瞬间起身,擦了下眼睛,安排工作的进行。
经历过死亡的人眼前只剩下两条路,坠落或前行,她注视着的两个男人,一个不顾一切在坠落,一个拼死挣扎在前行。她想有个人相伴,他们互相扶持,而非反向施力。
接触久了她才发觉端木擎昊其实出乎意料的细致,他会因为一些小事马不停蹄赶来,也许是因为一个不好的梦,也许是自己都没察觉的一声叹气,纵然她说没关系,但男人风尘仆仆出现的模样,像极了她梦想里的爱人。
还有那场郑重的婚宴,那场不畏人言堂堂正正的明媒正娶。
她不是没听过流言芸芸,恶语相揣,也知悉他所有执迷不悟、不堪回首,但她笃定他本性温柔,会在刀刃入喉前勒马。
这世上最痛苦的并非一成不变的灾厄,而是坠落,他的痛苦她无法感同身受,只能沉默着爱他,就像明知山穷水尽,偏还借问牧童。
而今,她终于感同身受。
“蓝队,魏哥说他有事,请个假……”
明明已经抓住了魍魉十三,破镜却依然没有重圆。
“知道了。”
她呆坐了片刻,什么工作都没有处理下去。认命般披了羽绒服离开办公室。
过年时下的雪还没有化透,高跟鞋踩着还有点滑,她走得缓慢,因为不会有人在她抱怨时来接她了。
天空蓝得如同刚洗过,天高地远,不知逝去的人现在何处。
她走至车前,脑海中是爱人手脚互换,头颅埋腹的可怖场景。
她停了两秒,拐去马路上搭了出租。
“涅槃寺。”
她报出目的地。
凡思寺出事后改名涅槃寺,但香火依旧大不如前,参拜者仅剩零星。
端木擎昊是零星之一,他顽固不化,对这种莫须有的东西虔诚了半辈子。
神明没有庇佑他。
她踏入主佛堂,魏勋郎背对她,抬头望着高大的佛像,她走过去,站在他身侧。
佛像威严,垂眸盯得人发凉。
“那小子和你说了什么?”
“有什么意义,都该死的人了,你满意吗,这个结果?”
他摇头。
“我想亲手杀了他,剖出他的心看看是什么样的。”
“你也没个避讳。”
“一堆木头雕的像有什么避讳,如果真有神佛,为什么不救人?虚有其表。”
“……他说,佛在人心,但大家不知道,或不相信,所以人们把心放在这里,说是拜神,实则求己。”
她认真长久地看着佛像,也许是在找端木擎昊寄放的心。
魏勋郎不悦转身,大步踏出去。
“你认定了端木是凶手?”她叫住他,“你说他杀别人我信,但他不会杀自己的父亲。”
“车座缝隙里的打火机有他的指纹,车也是在他小区附近的监控死角发现的。”
“那些也可以是栽赃。”
“吴信售卖违禁药品,凡思策划了她母亲的死,叶家阻挠了端木家的权利,李博寅同样,老余大概是因为发现了什么被灭口,董思佳是董哲宇偷卵子造出的不体面的妹妹,是端木家的丑闻,至于端木擎昊,”他们对视,昔日情人形同陌路,“他不是一直把妻子的死怪罪在端木头上吗。”
“此时动手,对他有什么好处?”
“他本来就是个疯子,不要妄图揣摩疯子。”
蓝尔雅呼出一口气,白雾蒸腾,她跟着他走出寺庙,看不出情绪。
魏斌呢?
魏斌为何死在了夏天?
“回去吧。”
他点了支烟,他们之间难得平和,他看到她微肿的眼睛,即便她用妆掩盖,她一直如此,要强又顽固,不依赖任何人。
他想说很多,但最终只回了个“好”字。
“我知道他们父子俩不融洽,”她坐在副驾驶低声自语,“大部分时间,都是争执,不欢而散,这种情况,在庚长去当兵后有了缓和,我猜是威胁从儿子身边离开了,他松了口气。过年的时候,他破天荒给端木买了件外套,虽然尺码不对,但父子俩都很高兴,两个人都喝多了,我送端木回的家,路上他想抽烟,发现打火机不见了。”
“……”
“也许打火机落在了家里,也许擎昊半夜醒过来想给他送过去,还有那件尺码不对的衣服。他最后给我打的那通电话我没接到,也许他想告诉我一声什么。”
“你就这么喜欢他?我还以为我会是你最喜欢的。”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收紧,面上却一派从容。“我比他年轻、没有孩子,单身汉一个,除了权利我有哪里输给他了吗?”
“我一开始也以为这辈子不会有第二个,”她靠着车窗,窗外空荡荡、白茫茫,“可我太累了。”
越是长大,我越是觉得那些剧中的爱恨别离都太过老套,那些藕断丝连矫情万分,所以发誓要干脆利落的活着,别离也绝不拖泥带水。可是年长者交予真心,允许一切脆弱狼狈,才发觉爱恨并非你死我活。
剧中人风情万种,咿呀吟唱,哼一曲游园惊梦,便令看客痴痴,误将假戏真做。
都道苦海无涯回头岸,却已身在海中央。
我爱他,所以贪嗔痴皆不由己,所以痛恨别离,所以自欺欺人,所以长泪大作,所以不得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