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2014年隆冬
我们约好了去旅行，虽说我也习惯了一个人，在靠窗的位置，空旷的田野，零星树林，聒噪或者安静的人群都使我愉悦，我希望在车上的时间久一点，也不要太久，最好在黑夜来临前。你与我刚好相反，邀请我时脸上的笑容灿烂，我如约而至，给你留了靠窗的位置，望着景色，不知不觉就到了终点。
李博寅带着寒意推开卧室门时，妻女正窝在被子里相谈甚欢，阴沉的脸在对上小姑娘的瞬间缓和了几分，他唤庚惜梦，让她出来。
“爸爸，妈妈说你知道救了我的大哥哥是谁！我还能见到他吗！”李珂爬起来，扑进他怀里，然而仁慈的父亲此刻并不想应付她。
“珂珂先睡吧，爸爸要和妈妈说点事。”
小姑娘十分泄气，委屈巴巴拉着他的手指，李博寅无法拒绝，又道：
“乖，爸爸帮你问一下让他周末来见你好吗？”
“爸爸最好啦！”
庚惜梦无言注视这一幕，李博寅的确是个好父亲，她在心中认可。
她附身亲吻女儿的额头互道晚安，出门便对上丈夫迅速拉下来的脸，心中嗤笑。
李博寅可以扮演任何角色，只要不触及他的底线。
而她一开始就在底线之外。
他快步走进卧室，脱去外套扔向椅背，低声呵责：“你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庚惜梦不紧不慢关了门，抱臂悠悠道：“挺多的，不过我以为你都调查了。”
男人转身，他还没有妻子高挑，每次争吵冲突都没有任何气势优势，因此他觉得自己像个家庭舞台上的跳梁小丑，“不愧是演员啊，你什么时候演的狸猫换太子，我是一点都没发现。”
“你在说什么？”
“别装傻，你那个宝贝儿子让你藏哪了？”
庚惜梦眉头耸动，眼神里恍惚片刻迷茫，李博寅怒火更盛。
“还装是吗！我什么都知道了，我能杀他一次，也能杀第二次。”
“你说……谁？”
结婚十数年，李博寅头一次见妻子黑曜石般的眼睛闪起了光，为一个婚前生出的野种。庚惜梦好像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扑上来，犹如终于脱下人皮的猎豹，敏捷果决抓住他的衣领，一如多年前，他刚得知那杂种的存在后痛下杀手，寡言美丽的妻子疯了魔，红着眼直咬他咽喉，若非碰巧李珂回了家，他毫不怀疑她会就那样杀了自己。
“他还活着？他在哪！？”
“又想杀我吗，我劝你清醒点，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儿子痛不欲生。”
她顿住，由他挣开手，高傲如王般坐在椅上，冷哼命令她跪下。
她对面前政客的丑陋嘴脸早已心知肚明，可她仍然一次又一次抱着希望，幻想未来，为了他们的女儿，他们的亲生骨肉。
玉石俱焚是年轻人不看退路的决绝，她早已没有那个勇气。
“你会遭报应的。”
她屈膝，后背依然笔直。
“婊子，你种的苦果，你儿子吃了，是你的错。”
她听见皮带解开抽出的声音，下一秒即是毫不留情的疼痛。
她听见大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撑起身坐至床畔，双腿酸麻没了知觉，她想伸手揉摁却扯动了刚被打过的地方，堪堪僵住。
“妈妈……”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侧身看着门口小心翼翼的小天使。
“怎么还没睡呀？”
李珂跑来抱她，脑袋钻进她怀里。
“怎么了宝贝？”
“爸爸生气了吗？”
小孩子有时当真敏锐，能略过她的演技察觉事实。
“爸爸工作很忙，你要体谅他。”
“我才不呢！爸爸是不是把气撒在妈妈头上了！我不喜欢他了！”
“乖孩子，妈妈没事。”她亲了口她的脑袋，揉着她肉乎乎的脸颊哄道：“快睡吧，这都几点了，熬夜的女孩子不漂亮哦。”
“妈妈你刚才的故事还没讲完呢，男孩怎么没去赴约呢，他骗了女孩吗？”
“……不是的，男孩没有骗她。”
“可是他们约好了一起走啊，怎么只有一个人到了终点呢？”
“珂珂，你现在乖乖去睡觉的话，周末妈妈带你去见大哥哥。”
“真的！拉勾勾！”
男孩天真愚蠢，怎会骗得了她。
从来只有她骗别人的份。
她站在阳台拨通了手机，小臂连着线条优美的手指在风中不自然地打颤。
永夜里的怪物很快传来慰问，似乎对她的邀约已久候多时。
她张口发觉声线不稳，于是扣死了两排牙齿，使每一个吐出的字都清晰有力、咯吱作响。
“是的，我决定了。”
那日尘埃落定，他撇下所有冲我笑，承认爱我，我以为是开始。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后悔的。”
却是结局。
魍魉十三案件第四名受害者叶承荫，死于2010年暮冬早春。此后至今四年，凶手失去踪迹，不少人猜测叶承荫是这场杀戮的终止。
终止？
她冷嘲，把自己深深裹进羽绒服。
男人坐在隔了两三米远的长椅上，像个幽灵。
她垂着脑袋晃腿等待，等待他阐明来此的目的。
“思佳。”
她怔住，不可置信的抬头，白大褂飞进她眼瞳，被称作天才的医生走来，神情疏离似冬。
他怎么会来？！
她发誓她听见长椅那头飘荡讥笑，目光不受控制染上愤怒扫过去。
长椅上没有人。
“思佳？”
女孩沉默着瞪回来，发现医生还带着一个人，高高瘦瘦的少年，有一张称得上漂亮的脸。
“从今往后，他担任你的护工。”
“这又是你和谁造出来的怪物？”她抛出恶言，满意男人眼底的刺痛，又并不觉快乐，在他面前，她永远没有分寸，永远恶童般伤人诛己。
“是叶家打算领养的孩子，手续都办好了，叶家的少爷始终不同意，我留下他……跟你做个伴。”
“领养……”她又多瞄了男孩几眼，冷声：“大人们还真是便利，失去一个，再找一个。”
“他叫庚长。”
恍然电光火石，她终于仔细看过去，和某个认识的人对比，当真有些许相似。
“孤儿，刚从国外接回来，会说的话还很少，你多教教他。”
她冲他招手，男孩无措看了眼董哲宇，乖乖走至她面前，小心蹲身，与她平视。
“你叫什么？”
他愣了愣，道：“庚长。”
“谁教了你名字的读音？”
“一个……哥哥，”他想了几秒，补充：“我的朋友。”
该死，这孩子就是一张白纸，一个无辜的傻子！
难道这些也在计划内吗，十三？
拿别人的私生子，定时炸弹放在董哲宇身边，让我今后寝食难安。
“……你究竟明不明白？”寒风狂舞，要把人的理智也掠夺。她留长的头发翻飞，她生来直发，无论如何也不像她的神明，波浪摇曳，明艳又纯情。她惨淡询问如白衣寡淡的男人，她的父亲，渴求一个回应。
董哲宇也有属于他的神，他总透过她遥望，流露出怀念不得的痛苦，这大概是他们又一雷同之处，他们犹如诅咒般刻在模板上的命运，他们求而不得的欢喜。
他逃离她的追询。
“他会照顾你。”
他大步离去。
“你没事吧？”男孩担忧看着她发红的眼眶，他不懂这对父女间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她笑容漾起，“今后就是家人了，正好董家缺后，不过他也不需要吧。”
庚长没见过董思佳哭，她唯一一次失态便是此次，面对董哲宇的背影，笑靥如泣。
李博寅的身影隐于楼房拐角，冷眼锁定一无所知的少年，他扣紧帽沿，走出医院大门，拐进一条胡同，钻入私家车内才放松紧绷的姿态。
“回单位。”他脱换车内备好的正装，又道“今天的事别让第二个人知道。”
“您放心，谁都不会知道。”
他意识到已经太迟了，映在后视镜内司机的脸，陌生而苍白。
“感谢您夫人的支持，也感谢您的谨慎，今天的事，只有我知，和您……黄泉下知。”
他倾身向后，男人惊恐的表情带给他极大愉悦。
“是……你是……”
他爬过来，刀尖抵着男人腹腔，不轻不重推入一个尖，慢慢向下滑动，他死死捂住他的嘴，歪头笑将。“放心，不会轻易死的，我们还有一笔账，我等了挺久了，今日得算清它。”
魍魉十三第五名受害者，李博寅，T市现任市长，为人谨慎，刚正不阿，励志将T市打造成超一线城市，多次封路修整市容，并亲临现场督察工作，为T市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他的妻子是留洋回国的演员，人尽皆知的美人，婚后退出演艺圈，专心相夫教子，二人婚姻和睦，是世间少有的神仙眷侣。
李博寅更是多次被评为T市男性最想成为的成功人士之一。
此次他的死亡惊动上层，成立专项调查组。
风头正盛时，却有网站意外曝出李博寅凡思大师勾结买凶杀人之事。随后又有人称叶承荫害同校女孩受辱致其生死不明。
魍魉十三替天行道的大旗再次举起，十三热潮愈演愈烈，不少人公开支持，将杀人犯标榜为英雄，以致行动组开展调查时出现遭受阻拦的情况。
吊唁来了很多人，灵堂中李博寅不苟言笑的脸分外无力——颓然相框内。
庚惜梦一袭黑裙优雅不减当年，立于相框侧，眼眶微红。
“不愧是演员啊，气质真好。”警员们分散在庭院屋内，蓝尔雅的位置刚好能看到美丽的女主人，她实在管不住视线，不自觉就被吸引了过去。
“哼，这位夫人可不简单。”魏勋郎冷水泼下，“一块生活十多年，最了解李老虎的就是她了，审讯的时候一问三不知，可疑的很。”
“去去去，你这人真煞风景，余哥，你也觉得她漂亮吧？”
蓝尔雅没听到耳机里的答复，疑惑看向进门处站着的余友忠，老警官罕见的发着呆。
“余哥？”
“啊，嗯……尔雅你叫我了？”
“余哥不会吧，你看入迷了都！不像你啊！”
余友忠咳了两声，刚想辩驳，却见话题人望了过来。
庚惜梦在看他这边。
庚惜梦在看他。
这个认知让他从脚底板僵硬到头发丝，他想回个笑，但扯不动嘴角，那么多年了，她的脸还是漂亮得发光，在人群中突兀，攻击性十足。
下一瞬他的纠结紧张就被迫结束了，黑色正装的年轻人大步从他身后擦肩而过，庚惜梦的目光随年轻人移动聚焦，薄荷香气弥漫。
她看的不是我。
余友忠恍然。
她怎会看我。
警官低头自嘲，这也让他笑了出来，苦涩的要命。
“叶家倒了，李家也不行了，现在也就端木擎昊了吧。”
“可不是，本来该摊着叶政杰，可他儿子不是个疯子吗，还被杀了。”
“哈，说不定都是端木家做的。”
“嘘，端木家的来了。”
“那是端木家的少爷啊，听说留洋回来的，不知道家里给砸了多少哦。”
“谁说不是啊，好不容易回来了，不去局里，偏偏去什么大学里当教授。也不知道盘算的什么。”
周遭窃语传入余友忠耳朵，又从另一只飘出去，端木正在同庚惜梦对话，他们听不到这些闲言碎语，但绝对心知肚明。
“哟，瞧瞧，嫌疑人会晤。”
耳机内魏勋郎的声音带刺，咄咄逼人。
余友忠没空管他，想自己可能是中年发福了，竟觉得衣服缠人，有点喘不上气，他摇摇头踱向门外，路过卷发的小姑娘时顺手把人拎了出去。
“哎你做什么啊！”
余友忠伸出手，摊在小姑娘脸前。
“干嘛，别以为你是警察就能随意恐吓良民。”
警官不动声色，晃了晃手继续示意，二人僵持片刻，女孩不情不愿掏出了一个微型相机。
他接了查看，无奈道：“小姑娘，叶家出事那回你也在吧。”
她转头不答。
“还有别的设备吗？”
“没了。”
“说吧，你都知道什么，如实交代。”
女孩眨了眨眼睛，忽的抬头认真道：“我们交换情报吧！”
他意外于她的大胆发言，哭笑不得地呵责：“你偷偷闯进案发地，可能泄露了凶案现场，不老老实实夹着尾巴走人还和警察讨要情报？”
“警察怎么了，你们对十三不是照样束手无策？”
“你有高见？”
“大叔，你喜欢里边那位太太吧。”
她在诈他。
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太迟了，他一定已经乱了阵脚，不然女孩不会弯了眼瞳，得意洋洋。
“不要小瞧我们记者啊，就算杜撰也要建立在一定基础上的。”
“你们胡编乱造还有理了？”
“可是有人信啊，多可怕。”她突然凑近他，低声：“丧夫女星的情史揭秘，您说有没有人会看啊？”
他的脸色彻底冷下来，“你在威胁我吗小姑娘？”
“我哪敢啊，只是想确认一件事，您不需要开口，如果的确如我所说，保持沉默即可。”她似乎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扯着他的衣袖朝角落里更贴近了些。“听说，端木局长早亡的前妻生前经常幽会天才医生董哲宇，而董哲宇有个不明生母的私生女，这两件事有关联吗？”
“我不知道你打听到了什么，但是局长的前妻只有一个孩子，他现在就在那房子里，你可以亲自去找他确认。”
“董哲宇可是天才，天才也是怪物，说不定他在做什么违法的人体实验，为此杀了人呢？”
“你在讲什么科幻小说吗？”
“谁知道呢，有时候现实比小说更加匪夷所思。”她笑着退开，离他远了两步，歪头冲别墅大门处吐了吐舌头。
庚惜梦站在那里，黑纱下双目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