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2020年盛夏

面对这位美丽妇人的紧张绝不亚于他面对端木的。

“我也姓庚,你说这是不是缘分呐。”

女人头大长而浓密,烫成大卷乖乖拢在左胸前,她穿着浅棕色的裙子,画了淡妆,脊背挺拔的坐着,衬得装修普通的住房都多了几分贵气。

庚长不知如何回答,只能局促点头。

李珂抱着一盆吊兰从阳台回来,放进满屋花草里,后又挑出一盆抱出去。

“用帮忙吗?”见她忙碌,庚长本能起身。

“你今天是客人,坐着吧。”庚惜梦笑盈盈的一句话,让他又无措坐回去,“小珂也不喜欢别人动她的东西,这孩子强迫症,没盆花都得按她的意思放,跟她父亲一样。”

他听不出她在赞誉还是不满,试探回道:“李珂很细心的,她经手的工作都不需要别人过第二遍。”

“让你见笑了,她有多爱钻牛角尖,我比谁都清楚。”她端起桌上的手工小饼干递给他,慈爱的看他吃下。

他受宠若惊,不禁怀疑妇人根本不知道他可疑的身份和复杂过往。

“我听端木说,你打算去部队?”

“是。”提起小医生,他眼中立刻有了光亮,炯炯抬头应答。

“想当军人吗?”

“暂时是这样想的,如果我有这个才能的话……其实我想当警察的,但是我学习不行,身份也……”

“古怪的孩子,怎么会喜欢伴随危险的职业?”她抿了口茶,视线落入茶水,藏起一丝五味杂陈。“我是无论如何不会把孩子送去当兵或者当刑警的。”

“我想保护别人,对这样的我也善意相待的端木医生,魏警官,尔雅姐,李珂还有您,”他的眼睛清澈无垢,仿佛林间不染尘嚣的神鹿,倒映着真善美,让人无法拒绝。“我想强大到足够保护想保护的人。”

电饭煲响得恰到好处,庚惜梦放下杯子,“看来要开饭了,饿了吗?”

“嗯?嗯……有点。”

“我去盛饭。”

“我来帮忙……”

“不用,你坐着就好。”

她留下独自坐在客厅松了口气的男孩,径直走进厨房,呆立片刻后低头,捂住嘴,肩膀颤抖。

端木是健身房的稀客,叶承悦坐在智能单车上百无聊赖看突然到来的稀客打沙袋,不过你永远别想在那张永远冷漠的脸上获取任何有用讯息。

至于能获取的……

80公斤的沙袋“吱吱”摇摆,医生穿着灰色的背心,身材高挑,甚至说是瘦削,但那从拳击手套延伸的胳膊紧绷着,分明是一层精度极高的肌肉,叶承悦瘪嘴,他的客人教练们或多或少的看过来,无论男女,除了两三个跟着家长来凑热闹的小屁孩。

医生的汗浸透了背心,他停下来,随意摘了拳套,转头直勾勾看向叶承悦,汗液勾勒脸颊,顺着下颚滑落,叶承悦慌张移开视线,随手抓起毛巾擦起单车。

“医生,您好久没来了!”

幸好两个姑娘凑上前,叽叽喳喳地聊起来。

“就是,我们听说最近出了杀人案,还担心您呐!”

叶承悦见端木应付了几句,又嘱咐她们注意安全,便擦着汗朝自己走来。

“哟,大忙人!”他揶揄道。

“放心,不抢你姑娘。”

叶承悦愣了愣才明白,忙反驳:“乱说什么!我心里头装的谁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说着,目光从游离失所中找到了寄托,沉沉撞入端木胸前悬挂的青金石。

“真长情啊。”

“彼此彼此,”他叹口气,“你今天怎么有空来了?”

“魍魉十三又作案了。”

“我知道,我也不能因为这当个缩头乌龟吧。”

“不怕死吗?”

“谁不怕死,不是说会保护我们吗?”

“不可能因为毫无依据的事情浪费警力。”

“我一个大男人,快一米九了,浑身肌肉,怕他不成。”

“所以你有意落单,选择人群稀少的小路回家出行,是为了偶遇魍魉十三,好来一场你死我活的较量,为亡人报仇?”

他睁大了本就圆滚滚的双眼,所有情绪溢于言表,“你怎么知道!你跟踪我?”

“嗯,我想下手的话你已经死了。”

“放屁,不可能,不可能!有人跟着我我肯定能发现!”

“连我跟着都发现不了,何况魍魉十三。放弃吧,交给警方。”

“你不懂。”

医生的瞳仁微不可察地动了,青金石模糊映着对面的男人,映着自己,颠倒乾坤。

“那是我的……”

双胞胎之间有特别的联系,他们在母胎和平共享一寸天地,在意识形成前便互相贴近,骨血交融,他们本应是世界上最亲近的人。

儿时有段时间的确如此,直到性格的差异日益明显。

决裂是某次斗殴,叶承悦身为孩子王,带着一群小弟同另一“帮派”火拼正酣,被赶来的班主任叫停,被父亲一顿痛揍,他亲爱的弟弟恳切求情,却让他发觉背叛。

是叶承荫告密。

他的弟弟是个懦夫。

孩童最难以容忍背叛,但也并非不可原谅。

是叶承荫没给他机会。

他还会在考试是给他答案,如果忽略那居高临下的冷漠,也许是鄙夷。他监视他的行为,听从父母阻止他和友人玩闹。

他乖巧聪慧,映衬他愚蠢鲁莽。甚至到头来,连喜欢的姑娘都被觊觎。

他死了最好。

他最好去死。

他的祈祷成真,诅咒应验。

叶承荫死在悌心体育场的篮球场里。

他站在面目全非的尸体前,觉得犯人真有意思,叶承荫那种阴险沉闷的懦夫就该四肢爬行,不配为人。

他那种讨人厌的,不听别人说话,不吐自己真心,不视彼此双眼,一意孤行,自以为是的懦夫,就该重新投胎,回炉重造!

他就该……

他活该!

“如果有端木医生这样的兄弟就好了。”他垂着头,故作轻松,“你的话,说不定死的就是魍魉十三了。”

“你不怕死吗?”

“反正都要死的。”

死虽恐怖,却是解脱。

端木想。

而生者不见生,但求无明。

那么他还在坚持什么?

他背身钻入更衣室,透出几分无措与落魄,叶承悦不明所以,回想自己或许是言辞激动了些,但他说的都是真心话。

所以他张了张嘴,没有挽留。

更衣室只有医生一人,他脱掉汗湿的背心短裤,撩开男士淋浴处的门帘,喷头的水流密集,巨大的镜子映着他的狼狈,他抬手,抚摸心口。

魏暄吴瑰就算没有被杀也活的一塌糊涂,吴信的母亲也去世了,叶政杰一蹶不振成了酒鬼废物,叶承悦、李珂为了复仇不顾性命。

如果所有人都看着痛苦,活与死何异?

“这就是你所展示的,拼命证明的?”

水汽氤氲,镜中人身影虚晃,在下一秒褪去皮囊化为身姿曼妙的女郎,她看着他,眉眼盈盈。

“这就是你阻止我杀戮的结果。”

不斩尽杀绝,恐怖会一直蔓延。

没有人能从魍魉十三的阴影中解脱,黑暗是会传染的毒,一旦波及,无有幸免。

水流进他的眼睛,在眼眶打个转又滚下去,经络般迅速爬满全身,只在路过心脏那条坑洼的巨大疤痕时才显踉跄。

他身上的皮肤也是病态的白,细看才能发现深深浅浅的零星伤痕,因为心脏的缝合刀口过于引人瞩目,缝合线劣质扭曲,像一条被诅咒的丑陋虫子。

镜中少女水汽中模糊了面容,依稀透出不知是嘲讽还是怜悯的笑意。

他手指用力,压着青金石抠入疤痕,指尖深嵌皮肉,疼痛使他松口气,水声击打在耳侧,封闭了视听,让人深感静谧,仿佛逃离了世间。

让他能肆意想念逝者的轮廓。

“医生!”

有人大叫着闯进来,生生将他拖出漩涡,他迷蒙望去,一时恍惚,竟不知那是谁。

“为什么不回话!”高大的男孩穿着衣服就冲了过来,水花打湿了他的裤脚,端木还是头一次见他不似教堂里永远面带笑意的神子,他看着他怒气冲冲,觉得稀奇。

很快男孩的怒气便消失了,他看着那条渗血的疤痕,目光瞬息万变。

端木撩起刘海,顺至头顶,发现镜中男孩宽厚的背几乎把他遮了个严实。

“这伤……”

庚惜梦说端木被魍魉十三袭击过,他吓了一跳,心神不宁打电话又无人接听,马不停蹄赶来在浴室门外呼喊也没有回应,一时急了冲进来。

“我问你,”医生打断他,“如果魍魉十三没死,你想复仇吗?”

“这伤是他弄的吗?”

男孩眉眼压低的模样还真有几分唬人。

“……算是,也不是,是我自作自受。”

“医生想复仇吗?”

他怔住,忽而笑出声,他关上浴头,回答:“敢动我东西的人,已经永堕恐怖了。”

“请交给我吧。”男孩的眼眶晕染绯色,猝不及防的痛苦扑向端木,“把所有污秽让我沾染,所有恐怖我为您执行,请医生好好活下去!”

“为什么……”

“医生又为什么?”

他失语。

男孩的泪断裂决堤,声线不住颤抖:“您不知道吗?”

他当然知道。

“您爱着她。”

我爱着您。

所有人在伤痛的永夜中堕入黑暗,唯面前的男孩在死亡中一尘不染,杀意都纯洁无瑕。

“庚长。”他抬起湿漉漉的手,无用地擦拭男孩湿漉漉的脸,那双红通通的眼睛,决绝还带着几分可怜,他抛开所有过往,露出一个安抚的笑颜。同时也叹口气,他接纳他所有的痛,也接纳他无穷光芒附着的等价永夜。

人活着万般苦,痛也苦,乐也苦,遇见你后我才明白这道理,我不是福星、不是好人,是厄运的鬼,唯一能为你做的,大约是让我所有恐怖,与你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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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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