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2010年隆冬
大雪落满了寺院,梵钟鸣响七次,僧弥们陆陆续续步入佛堂,静待他们的,是凡思大师僵硬恐怖的尸体。
僧弥甲:大师是真正的圣僧,苦海红尘,指点迷津。
僧弥乙:他的确是个高僧,为了寺内香火,甚至只能向那些污秽之人低头……
僧弥丙:香火?师父都捐给学校啦,平日我们都省吃俭用的。
僧弥丁:师父只见有关系的,嘘……就是和那些领导,做什么?当然是求官或者给孩子求学啊!
僧弥戊:师父的卦可是相当灵验,之前预测某位领导的妻子有血光之灾,没出一年,那位原配就被人当街杀了。
僧弥己: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僧弥庚:可疑的人?最近来找大师的,只有个学生模样的,裹得严严实实看不到样貌,这也正常,年轻人多是来求姻缘的。
僧弥辛:你说寺庙里那些打杂的?那是群亡命徒,为什么这么说?那都是罪犯家属和亲人得了绝症的可怜人,心心念念等着师父救他们。
僧弥壬:他们可是对师父深信不疑,言听计从,估计师父让他们去杀人都会照做。
僧弥癸:我……我见过刚才那个警官,他之前便衣来过,问我凡思大师的日常作息……
蓝尔雅穿的很厚,但仍在瑟瑟发抖,天太冷了,他们在雪地里站了一天,得出唯一的嫌疑人竟是偷偷跑来调查的魏勋郎。
和尚的死状狰狞,丝毫没有一届高僧该有的仁慈与释然,他畏惧死亡,跪求魍魉放过他。
雪白的院落被踩得脚印斑驳、泥泞不堪,天色渐晚时刑侦队才收工,警员们陆续回往市区,驱车行驶在凡思大师出资修建的爱众路上,身为“嫌犯”还不知避嫌的警官肆意嘲讽。
雪只让世间更加污浊,哦,也许是更显污浊。
“少说两句吧。”
蓝尔雅坐在后排,疲惫地捏着眉心,车内的暖气终于让她冰凉的身体恢复了知觉,她越来越无法忍受魏勋郎了,自从魏斌死后,他简直变成了疯子。
小僧弥战战兢兢指认他时,蓝尔雅几乎有一瞬间真的怀疑他就是魍魉十三。
“怎么,嫌疑犯已经没有说话的权利了?”
警官透过后视镜,恶意回怼。
“你怎么总做一些有嫌疑的事!”
“你是觉得我杀了魏斌,我的侄子?”
“我可没这么说,只是指不定某人排查嫌疑人碰到人家不配合,一个冲动下了死手,然后脸不红心不跳推给了魍魉十三。”
“我才不稀罕杀什么和尚,但如果是十三,我就不能保证了。”
“嘘嘘嘘!”充当司机的余友忠崩溃阻止魏勋郎继续说下去。
这两个祖宗,这两个据说两情相悦的祖宗,一凑一块就闹分裂,简直闻者害怕见者梗塞。
蓝尔雅把难听的话咽下去,秉着公事公办的态度问道:“所以你私查的那个得罪你的,讨人厌的李市长,有收获吗?”
魏勋郎摘下手套点了支烟,打开窗户深深吞吐两口,才慢悠悠道:“去年李博寅的千金遇过一次险,死和尚预言过那次绑架,呵,老子信牛鬼蛇神也不信这和尚的胡扯,你猜怎么着,”他冲后视镜咧嘴,“我给和尚说我就是魍魉十三,我来活斩你四肢,要把你开膛破肚了。”
冷风呼呼地灌进来,蓝尔雅攥紧了袖口,不可置信道:“你钓鱼执法滥用私刑!?”
“我可在停职中,不知道还能不能复职,我现在做什么你都管不了吧。况且我根本没动他,只是恐吓了两句,他就吓得不行了。”
“……怎么说?”
“那些预言,是人为的。”
预言只要成真就够了,剩下还会有谁在乎?
“什么预言大师活佛再世,让穷途末路之人拿命给自己铺路,活脱脱就一□□头子!”
“这和十三有什么关系?”
“你说巧不巧,不止李千金,89年冬端木擎昊的原配夫人,接儿子放学途中被刺,犯人当街自杀,也是他做的。”
“……你想说什么?”
“明知故问。”
“你又想说是端木做了些一切?”
他怒拍车门吼道:“怎么不可能!那家伙亲眼目睹母亲被刺,又恰好出现在市长女儿绑架案现场及时救了人,你难道要说这是巧合吗!他早就知道了杀母的真凶,顺藤摸瓜瓦解了和尚绑架计划,还顺便把自己洗白了,然后潜伏至今终于杀死和尚报了仇!”
“事到如今你为什么还是怀疑端木?”
“不然呢,魍魉十三正是在他回国后出现,凡思又恰好与他母亲的死有关,你难道要说一切都是巧合!?”
“那魏斌呢,他杀魏斌做什么?”
“……谁知道,也许是为了隐藏鬼牌。”
“你怎么不怀疑叶承荫,自始至终不是他的怀疑最大吗?”
“那弱不禁风的小公子哥?”
“差点砸死自己亲生父亲的人有什么干不出来,你对端木的偏见让你看不清真相!”
“原话奉还,是你对端木的偏见让你看不清真相。”
两人在镜中交汇的视线几乎要凝成激光把镜面戳个窟窿,再把空气引燃,让他们三人都葬身火海。
“别吵了你们两个,留点力气,回去有的忙了。”
“我照常追查端木,”消停片刻,魏勋郎说道,“蓝尔雅你怀疑叶承荫就去查他,老余去市长夫人那了解一下绑架案的情况吧。”
开车的警官眼神飘忽一瞬,又慌忙在下一秒调整正常,笑应:“还是我去查叶小少爷吧,你们知道我应付不来大人物们,这样行吗尔雅?”
“我都没问题。”
余友忠盯着前路,紧紧抿着唇,光影于面上交错,纠缠不清。
T市的夜晚灯火瑰丽,遥望林列的高楼,参差各色的光点,像一顶巨大的王冠,加冕在暗涌的,怪物头顶,诱惑每一位归途之人。
端木没有回队,救了市长千金后,他的过去被彻底洗白,成为学院里衣冠楚楚的授课讲师,受人追捧爱戴,甚至有人说他除恶扬善,是个英雄。
但怪物始终看着这座城市——她的美丽与腐朽。
我们都是凶手,我们在不停的杀死自己,为了活下去。
“魍魉十三,替天行道。”
警方封锁的消息曝光在大众视野,先是各种小报记者,后来到社会的正义人士,沸沸扬扬,从作案手法现场到受害者身份信息,真实被撕成碎片,重组成不像话的谣言。
吴信父母遭记者围堵,大门口贴画满了“无良医生”“黑心店家”等侮辱词汇,其父被迫接受采访时与围观者起了冲突,头部受创,送往医院途中不治身亡。其母在儿子死后便得了失心疯,而今无依无靠,住进了福利机构。
香火鼎盛的凡思寺人去楼空。
人们的焦点转向魏斌。
女孩缩在网吧角落,快速浏览论坛贴吧页面,屏幕映着她鼻梁上的一抹雀斑旭旭,她用卡子别起总滑落眼前的褐色卷发,双目如夜间猫头鹰炯炯有神。
好多人在分析案情。
她止不住兴奋,如果雇主没骗她,那么接下来还会有凶杀案发生,对记者而言还有什么比掌握第一手资讯更好的事了呢?
她思索一会,匿名给竞争的报社发了封邮件。
枪打出头鸟,合理的资源共享是必要的。
手机在此时贴着大腿震动。
是未知的来电。
“我的小鸽子~”变调的声音传进耳膜,小记者不喜欢雇主处理后的音色,这让她想起老式影碟卡带时的哀鸣。
她吞了吞口水,笑着回应。
陌生人的靠近惊飞了贪吃的鸽群,董思佳从扑棱的翅膀中站起身,抖落手心的面包屑,对来人道:“你把它们吓跑了。”
叶承荫额角又添新伤,他站在数步开外看她,不再靠近。
即便如此,重新落地的鸽子们警惕张望,不敢贸然向前。
“你说,我把吃剩的面包屑味给它们,它们会不会也染上病?”
男孩眼中刺痛闪过,慌乱落了视线。
她站在寒风席卷之处,胖大的羽绒衣里只一层单薄的病号服,裤脚翻飞,露出两截石灰墙面般的小腿。
她站在那里,如同鬼魅。
哦,她还穿着拖鞋——光脚。
脚趾已经冻红了。
叶承荫快步走过去,将她大敞的外套拉合,握紧她冰凉的手放在唇上呵气搓揉。
“我还没问过你,你这么喜欢我,当初看到赴约的是我,不是之槐,你是怎么想的?”
“……我很生气,你一直在骗我。”
“我骗你什么了?”
“你说她和我一样都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小姐,我以为你讨厌她,就像讨厌我。可事实上你愿意为她去死,”他停顿了半秒,抿唇苦笑:“拜你所赐,从今往后,我都将活在痛苦里。”
“我没那么大能耐,”她抽出手,“从来能让你痛苦的,只有你亲爱的哥哥,不是吗?为了他,不惜毁了之槐,毁了我,为了他根本不在乎的东西,他所谓的浅薄的喜欢,”她咧开个笑,狂妄仰起小脸,散发着刺穿叶承荫的恶意,“爱是投其所好,你那么爱叶承悦,他为你骄傲吗?你说喜欢我,这就是你的喜欢?”
“……我去过凡思寺了,在魍魉十三之前。”
他比之前更瘦了,望着她时微微发抖,也许是冷,也许是疼痛,他倔强又委屈,执拗而可悲,他孤零零孑然一身,像枯木上僵硬的死蝉。
“下一个会是我吗?”
“是又如何。”
“我觉得,很高兴。”
她呼吸时的白气也惨淡,冰冷得令叶承荫不受控制想到数日前拜访的寺庙,那些高耸的神像,他的神明都如此冰凉。
“我从未如此庆幸叶承悦恨我,你恨我。”
他放下空空的手,抿出个永别的微笑,转身离去。
真是个傻孩子。
董思佳缓缓抬头,望进深不见底的灰色天空。
她撒了谎。
叶承悦才不恨他的弟弟,他的爱也并不浅薄。
每每想到叶承悦得知弟弟喜欢自己明恋多年的姑娘时那震惊又落魄的神色、那忍痛割爱的沉闷眼瞳,她都有种恶作剧得逞的窃喜。
她自知赢不过叶承荫,她转移了目标。
如果你的命对你来说是那么能轻易放弃的东西,我也没兴趣拿,我想要你宁死不愿给我的、我想看你最绝望的模样,那定是这**世间的封喉之剑,定是能遍洗尘埃的痴狂大雪,我愿作羔羊祭祀永夜,为品尝你甘甜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