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2020年夏

被害者魏晟的尸体拼接缝隙发现微量烟灰。

庚长整理书房时照例在莲花香托上点了根香,木质的香气很沉,在低处幽幽荡荡,仿佛置身雨后的山间古道,可能常年熏了这种香,医生身上也飘摇着遥远悠久的香气,让人沉迷。

说来董医生家中也有类似的香气,那是他为佛像上香沾染的。

补习班的阶段成绩出来后,端木默许了庚长的入伍请求,帮他填报履历,在网上提交申请。

大约是因为即将长期分别,庚长愈发缠着端木,魍魉十三再次失去了踪迹,端木又回到安康医院例行上班,庚长便成了临时监护。

今日出门前端木被他的父亲叫走,看小医生阴沉的神色也能猜到父子间即将到来的暴风雨,庚长便乖乖留在家打扫卫生,纵然他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医生的家事上多嘴任性。

一尘不染。

保洁阿姨曾对庚长调侃自从有了他自己就要下岗了,从没见过年轻男孩能把家务做这么干净的。

他打开电视。呆坐在沙发上无聊调台,脑海里想着即将孤身一人的旅行,这段时间的学习虽然没带来学历的提升,起码他又认识了不少字,可以给端木医生发更长的信息,说更多的话。

对了,他可以给医生写信,写遇见的人、写有意思的事,可是医生那么忙,会看他没有营养的日常吗?他会回信吗?

他捂着脸干笑。

得了,即便医生回信,一定也是简单的只言片语。

他将脚边圆滚滚的小肥猫抱进怀里,把脸蹭进它干净的皮毛中。

拜托了,只言片语也行。

夏是个好季节,灼灼日光能将一切罪业烤化,却也放纵欢愉疯狂,是孕育着秋收硕果的子宫。

魍魉十三是个冬天的狂热份子,除了第一位受害者魏斌,接下来的谋杀都在冬日进行,仿佛有意揭开纯白的假象,展露给世人雪下的污泥。

庚长道不明对这个鬼魅凶手的看法,很长一段时间他误认为自己是凶手,高智商的无差别杀人狂,但他明明爱着董思佳,无论如何没有杀死她的理由。

况且,杀人凶手怎么会因案发现场过于恐怖而失去记忆?

打消自己是魍魉十三的念头后,另一波流言涌现,入院晚些的罪人见到他,一句话令他再次跌入深渊。

“你就是杀了魍魉十三的人?”

关于十三,民间流传着两种猜测,一种是变态杀人狂患有间歇性失忆症,在案发现场被当场逮捕,关押进安康医院,第二种说法较为小众,据说是从十三的粉丝中流传开来的:救人无数的天才医生才是真正的魍魉十三,而他收养的男孩爱上了他的女儿,在他亲手杀了女儿后,愤怒的养子杀了他,为什么养子成为了替罪羊,是因为医生和他的女儿涉及一桩惊天丑闻,牵扯了T市的天上人。

董医生会是十三吗?

他的确符合侧写,高超的外科手术天才,洁癖和强迫症,和各种高层交好,身材高大,身手敏捷,如此说来,这便不是无差别犯罪,董思佳是被隐藏的核心,是淹没于普通卡片中的鬼牌。

董思佳和董哲宇的关系十分微妙,连庚长这个外人都看得出来。

董哲宇将她关在医院,是因为女儿给他丢人了吗?因为她是他光辉人生中唯一的污点吗?

门铃响起时庚长怔了几秒,响了几声他才回神,匆匆跑至可视机查看,发现居然是李珂,小姑娘神情别扭地站在公寓大门口,他登时紧张,说了句稍等便跑下楼去接她。

她是来见医生的?还是又来杀他的?

庚长绝望的想着,打开门。

“我来找你。”

小姑娘站在门口没动,似乎不打算上楼,然后一把将包装精良的漂亮小盒子塞进他怀里。

“谢谢你在医院照顾我,这是谢礼,不用心怀感激,我走了!”

她一股脑把话抛出来,转头就走。

庚长拉住了她,他从慌张中松口气,咧嘴笑道:“吃完饭再走吧,医生去他父亲那了,我菜买的又多。”

抛开杀人的嫌隙,庚长约有一米九,肩宽体阔,在光里笑着的时候,像人间显圣的神祇,李珂一时晃了眼,心说难怪端木医生都喜欢他。

“不了,我回家和妈妈吃饭。”

他力道极轻,她轻易甩开,嘀咕着说。

“那刚好,医生昨天带回来一块羊排,我煲了汤,夏天喝刚好,你给阿姨带一碗。”

对视片刻,庚长眼中的热情未减半分,李珂败下阵。

“麻烦了。”

坐在一尘不染的屋内,小猫高敲着尾巴跟在庚长的屁股后头转圈,她再次承认庚长在端木身边的资格。

大男孩在厨房掀开锅盖,飘出一股肉香,他拿着碗筷的模样居家又温暖,在冷色居多的房间,简直是团移动的暖光。

“喂,”她喊他,“你知不知道我差点杀了你,好几次。”

“我知道。”

“你不怕?”

“我不知道。”

他诚实摇头,换来李珂蹙眉浅叹,她是有点火大的。

“你会给医生添麻烦,所以你走了就别再回来了,被当成替罪羊的你,说不定会牵扯医生也变成靶心,你虽然可怜,但我不喜欢你跟狗一样粘着医生。”

他包好一小袋葱花,和保温盒放在一起。

“医生和端木厅长不合,当年你定罪,是厅长亲自过的审,而今儿子正大光明为你洗罪,你觉得厅长会怎么对待医生?”

她走近他,男孩平静无波的打包更激起了她的无名火。

“医生只是可怜你,弥补厅长对你的不公,我听尔雅姐说了,你想当警察与医生共事,拿别人的怜悯道德绑架可不是什么光彩的行为!我会保护端木医生,你好自为之!”

“那你要好好保护他。”他看她时笑意未变,而人的表情维持越久越是虚假,“因为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到底是不是杀人犯。”

李博寅死后,李珂的生活一落千丈,她的母亲想过带她出国,远离这伤心之地,她断然拒绝,她要找到凶手,她要亲手制裁他,她要世间再也不会有人和她一样承受魍魉十三带来的痛苦,哪怕她背负恶业。

“如果是我,一定会同母亲离开,”他将装好的袋子递给她,“因为世间一切恶与我无关,逝者已逝,唯一有关的只剩母亲,我愿遵循她期望的一切。”

“罪人呢?逍遥法外吗!还有无罪善良的人在承受无妄之灾,你怎能只想自己?”

“世间没有偶然,曾经收养我的姐姐告诉我,所有灾祸皆为果,如果注定灾祸降临,我无话可说。”

“如果是医生呢,难道医生承受灾祸你也无动于衷吗?……也对,你是孤儿,你不会懂。”

李珂离开后寂静铺天盖地,庚长站在水池前,水管涓涓流着,打在孤零零的汤勺上。

还好猫儿在他身后安静卧着,让焦躁不至于登顶。

一切谜题似乎都解开了,隐瞒罪孽的高官,弥补父亲过错的医生,所以他对李珂也好,叶承悦也好,还有总是针锋相对的魏警官,医生对未亡人同等温柔。

公寓里冷气很足,他喜欢在那张宽大柔软的黑沙发上等医生等到睡着,等医生回来轻声唤醒他,让他回房间,如果生病,那忙碌的人还会抽出时间陪他。

但大部分时间他是不会回来的,这房子仿佛是庚长一个人的家,一人一猫,让他惶恐端木只是他孤独成疾的幻觉,他其实还在安康医院里,成了一个真正的疯子。

所以今时今日,

他笔直躺在沙发上阖眼,双手交握于腹,虔诚祈祷。

只有今时今日,

神明啊,让他回来吧,让他唤醒我,告诉我这一切不是梦境,拜托了。

医生的脸浮现黑暗里,他无法触及的永夜中。

“庚长。”

四肢爬行的人们路过他身侧,膝下,发出老唱片卡带般咔嚓咔嚓的,不知是痛苦还是欢愉的叫唤,他在其中捕捉自己的名姓。

“庚长。”

停在视野前的是女性匀称洁白的后背,他低头看去,原本是小腿的位置生出藕节般的手臂,正缓缓施力翻滚身体,让他不由自主想到楼梯间里垂死的甲虫。

他看到她袒露的腹腔,狰狞的蜈蚣爬痕从胸口蜿蜒,而声音自已经破烂不堪的缝合线内传来。

他听到清脆的嗤笑。

“庚长。”

有什么从狭小的黑暗缝隙里浮现,他微微凑近,在腹腔深渊中看到一只笑意盈盈的眼睛。

他踉跄跌倒,而怪物颤动着站了起来,修长的脖颈孤独而安静,纤细的手臂因连着双脚显得笨重不协调。

他看到女孩的腹腔绽放,呈出半张美丽熟悉的脸。

“……姐……姐?”

“庚长。”

那双薄薄的唇启合,勾勒他的姓名,温柔、安宁。

“姐姐?”

他清晰看到她笑了,另外半张脸露出来,枯骨垂泪。

“庚长,我好痛。”

她说。

他突然便不怕了,魑魅魍魉烟消云散,只剩他们二人。

瘦削的身体冲他俯弯的同时他扑上去,扼住那优美的脖颈,血管的跳动真实鲜活。

“别怕……”

他说。

手上的力气加重。

他跪在猫儿的尸体中,手中的怪物也变成了奄奄的幼猫。

“不会再痛了。”

他流下泪来。

夜色包裹着陡然放大的喘息回荡耳畔,盘旋脑海,混浊的视野中糊出医生的脸,他胸腔热火烈烈,力量愈发放肆压紧脆弱的咽喉。

“庚……长……”

“医生……”

您也很痛苦吧……

“……端木……医生。”

请只因我痛苦吧,请只对我温柔吧。

然后让我予你解脱。

“喵——!”

尖锐的猫叫陡然响彻边界,他从混沌中看清落地窗外万家通明,和微弱光影中映出的,医生的痛苦神色。

庚长睁大了双眼。

他在做什么?

医生在他的施暴下被迫仰头,深陷沙发,受黑色侵蚀。

他猛地松手,后撤摔在地板上。

医生剧烈的咳嗽伴随他几乎腾跃而出的心脏令他惶然无措。

他差点杀了他。

他怎么能?

他怎么能!

“还不是时候,”医生没有起身,只侧目看他,哑着嗓子说话,他怔愣,不明所以。“不会让你背上杀孽的。”

“……您……您在……说什么呀?”

医生翻下地,揉了揉庚长的头发,说了句“早点休息”便要回房间。

一口气憋在身体里,他冲动拉住他,“为什么,我差点……差点……为什么不怨我?还是说……明天您就要赶我走吗?”

“庚长……”

“今天我见了李珂,她说了很多事,我想……我想大约董医生是我杀死的,我也是,带来厄运的十三,也许还是离开医生最好,可我……”

医生的面色晦暗难辨,他觉得自己快溺亡在空气里了,不然发出的声音怎会如鲠在喉般艰难。

“可我想一直和医生在一起,为您做饭打扫,等您回家,即便您对我只有怜悯,我会变得更好,好到大家承认我,好到您不必怜悯我,所以……”

“庚长,”他打断他,“下午的时候李珂的母亲给我电话,说你厨艺很好,邀你吃饭,我替你答应了。”

“哎?”

医生抽出手,留下他在黑暗中独自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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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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