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姜原回到肃北王府,瘦骨嶙峋,如人间幽魂。
军情堆积,但看到他,谁都不敢说话。
书房里有一坛酒,那是几个月前,白瓷一从他家梧桐树下挖出来的,他笑着说,“老早就要喝一杯,一直都没有机会。”
但是因为姜原的病痛,两人还是没有对饮。
他倒在杯子里,饮下一口,辛辣刺激的他闭上了眼睛,眼泪溢出,第一次喝酒,他最爱的人却不在身边。
一直以来,他都害怕喝酒,他害怕喝醉后的失控,但真正醉过,他才发现,最恐惧的,是清醒后,痛到骨子里的现实。
小七匆匆走来,看到姜原的模样,准备好的话又咽回去了,姜原却开了口,“说!”
他的声音像天外来客,威严、冷厉、让人止不住的惧怕。
小七赶紧道,“王爷,泽大公子派人传信,说想给小公子请个乳母。”
乳母?姜原迷离的眼眸,似乎浮现了当初在北疆时,那襁褓里的男婴,他的嘴角微微扬起笑意,只是,那笑意让人不寒而栗。
小七一声不敢吭。
姜原起身就走。
果儿赶紧给他拿外衫,姜原却一步没停,果儿正要叫,小七赶忙摆手让她别找麻烦。
果儿只得把衣服给小七,小七跟着姜原匆匆去了。
果然,姜原去了别院。
浑身阴戾的姜原出现在大厅时,郭锦玉站在了姜泽身前,看着姜原,不卑不亢,道,“王爷,妾身身体不适,无法给养小儿,请王爷降赐福泽,给小儿请一个乳母。”
姜原唇角微勾,视线从她身上离开,盯着床上那熟睡的婴孩,步步上前,郭锦玉紧张地盯着,一个箭步,在姜原伸手抱婴孩时将他拦了下来。
郭锦玉,“王爷。小儿无罪。”
姜原眉梢微动,“看来,你知道。”
姜泽紧跟在郭锦玉身后,他不太理解,这个“你知道”是什么意思,陪着小心,“阿原,我就是跟你说一声,你要是不方便,我们不要乳母也行。”
姜原只是看着,似乎在听,也似乎在琢磨其他事情,郭锦玉猜不透,无从猜姜原接下来会有什么举动。
如果不是自己奶水不够,儿子哭得厉害,郭锦玉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姜泽跟姜原请求什么。
看来,是引狼入室了。
郭锦玉当机立断,抱起儿子,但是,姜原一手挡住了她,另一只手已经抱起男婴,大步往外走。
郭锦玉大惊失色,“你干什么,把我儿子还给我,还给我,姜原,你给我站住,把儿子还给我。”
小七挡下郭锦玉,姜泽也苦苦拦着郭锦玉,“锦玉,你别激动,小心身子,锦玉。”
郭锦玉挣不开小七,一把抓住姜泽,“你去,马上把儿子要回来,姜泽,那可是你儿子啊。你去不去。去不去!”
姜泽不能去,他很为难,“锦玉,你相信,阿原不会对咱儿子做什么的,他就是……过几天,他肯定会把儿子送回来的。”
小七不敢大意,让人看好他们夫妻,紧跟着姜原去了。
奇迹般地,男婴没有哭,从别院道王府,一声没哭。
姜泽根本出不来别院,焦躁地走来走去。
郭锦玉咬着牙,道,“姜原就是个疯子,我等不了,我必须把儿子带回来。”
姜泽道,“可我们根本出不去啊。”
郭锦玉吼,“姜泽,你到底怕什么?啊,以你的武功,你会出不去吗?那可是我们的儿子啊,你的长子啊!”
一直没有哭的郭锦玉,此时,眼泪刷的往下滚,姜泽满腔歉意,道,“阿原,他就是太寂寞了,他不是个坏人,锦玉,你相信我。”
郭锦玉,“阿泽,你有没有想过,当初,姜原为什么去北疆,为什么一定要把我们带回来?”
姜泽点点头,“这个我知道,阿原一直对我不放心,只有我死了……”
郭锦玉,“这只是其一,其二,因为我根本不是北疆的女子。”
姜泽诧异地看着她。
郭锦玉,“我父亲,是檩城城主跃升。”
姜泽惊讶的睁大了眼睛,他非常清楚,跃升此时对整个肃州,整个光寒大陆战局的影响。
郭锦玉,“阿泽,你是姜原的大哥,但你更是我丈夫,是我们孩子的父亲,我并不希望你为难,如果不是姜原逼迫,时至今日,我也不会透露我的身份,因为,跟你在一起,我很开心,我不想,让别的事情干扰我们的感情。但是……”
郭锦玉抹了把眼睛,恨道,“姜原触动了我的底线,既然如此,那就别怪我不留情面。”
姜泽,“锦玉,你要做什么?”
郭锦玉,“给我父亲写信,让他出兵肃州。”
姜泽拦住她,“再等等行吗,锦玉,我求你。”
姜泽攥着郭锦玉手腕的手,力度很大,铁骨铮铮的汉子,红了眼眶……
姜原把男婴带回房间,仍在床榻上,小孩子睡眠真好,还没有醒的迹象,红润润的嘴巴偶尔嘟嘟两下。
姜原看着,只是看着。
姜原从未在父母膝下承欢,他从来不知道怎么照顾一个婴儿,更没想过把他养大。跟白瓷一在一起后,两人也曾商量过,要不要收养个孩子。
姜原是不想的,他不想让任何人分散白瓷一对自己的爱,但瓷一似乎是想的,遐想的很了,姜原便不乐意,拽着他一番“蹂躏”。
快一年了。
马上就一年了。
姜原靠着床沿坐在地板上,忽地,小娃娃醒了,在冰冷的没有爹娘气息的房间里,很快就开始哭,越哭越饿,越饿越哭。
姜原没有一点儿反应,好像在听遥远的一出戏,相反,奇怪的是,他越哭,他的心越平静。
小娃娃哭的撕心裂肺,上气不接下气。
门外的小七实在听不下去了,心一横,进来,“王爷,小公子……,得请个乳母回来,不然这……”
姜原默然无声。
小七便当他同意了,总不能让小孩活活哭死吧。
乳母很快就找来了,她抱起已经没力气哭的娃娃,开始喂奶,孩子没有烦恼,吃饱了就开始睡,姜原走过去,襁褓中的男婴啃手指,睡着睡着竟然还能笑。
刹那间,姜原恍然看到了母亲照顾自己的模样,那样的慈爱,那样的温柔。
她也会温柔的哄着自己吧。
十天了,郭锦玉快疯了,拎着刀往外冲,姜泽拦,“锦玉,锦玉,冷静,冷静……”
郭锦玉骂,“姜泽,我儿子要是死了,我要你们姓姜的全部陪葬!”
郭锦玉闹出的动静让一般隐在暗处的侍卫跳了出来,警惕的盯着她,随时都可能抽刀围杀。
姜泽死死抱着郭锦玉,“锦玉,你放下刀,我去,我去把儿子抱回来。”
郭锦玉拼命挣扎。
姜原忽然出现在门口,单手抱着的正是郭锦玉的儿子,他依然是冷冷的,没有任何表情。
姜泽喜,“阿原。”
郭锦玉挣开姜泽,“把儿子还给我。”
姜原一动未动。
郭锦玉甩开姜泽,提刀上前,姜泽和侍卫都提了一口气。
郭锦玉自小在男人堆里长大的,战场杀伐也经历过,她能感觉到一个人身上是否有杀气,她接近姜原,姜原平静的就像一潭死水。
咣当,她扔了刀,一把抢过儿子,看着儿子白嫩嫩的小脸,一颗心终于落回原处,她狠狠地瞪了眼姜原,撞开要抱儿子的姜泽,回屋了。
侍卫悉数退下。
院子里只剩了姜原和姜泽。
姜泽搓搓手,很感激,“阿原,真的,谢谢你。”
姜原没有反应。
姜泽以为他不想跟自己说话,便行了礼,道,“王爷,到厅内歇会儿吧。”
忽然,姜原,“有名字吗?”
他的声音很轻,姜泽听得不甚清晰,亦或者,他听清了,只是不敢相信。
姜原没有再开口。
姜泽感觉到内心的欢喜,“哦,名字,没呐,我就是一个粗人,想来想去都想不到好名字。”
姜原看着天边惬意的云朵,道,“就叫姜云吧。”
姜泽一愣,“姜云,好名字,就叫姜云。”
姜泽开心的要跳起来,姜原却依然是波澜不惊的样子,“缺什么跟小七说,不必再报我。”
姜泽诶饿诶了一连串。
姜原转身,缓步,走出了别院。
姜泽一口气跑到郭锦玉跟前,“咱儿子叫姜云,锦玉,叫姜云,咱们儿子有名字啦,哈哈哈。”
郭锦玉不领情,“我不喜欢。”
姜泽,“姜云,挺好的啊,锦玉,就叫这个吧,行不?”
郭锦玉轻轻拍着儿子,半晌,“先叫着吧,回头,有了更好的,再改。”
姜泽的脸笑成了菊花,“诶,听你的。”他一把保住郭锦玉,郭锦玉挣扎几下,便也任由他抱着了。
过了会儿,郭锦玉道,“肃州保卫战的时候,我听过他,一整个光辉的英雄形象,怎么,现在成这样了?”
姜泽想了想,道,“以前,阿原身边有个挺要好的朋友,叫白瓷一,这一年多也没见过他,不知道去哪儿了。”
顿了顿,姜泽叹了口气,“其实,阿原,他,挺可怜的。”
郭锦玉捏了捏他的脸,道,“过去的事,是没法挽回的,阿泽,我只想跟你过好咱们的日子。”
姜泽握住她的手,“嗯。”他皱着眉,似乎想说什么,“锦玉,以前,我以为你是孤儿,所以……现在,我知道,岳父大人是……”
提起跃升,郭锦玉就来气,打断他,“他当我死了,我也没当他活着,你就当我从来没说过吧。”
姜泽,“那哪能当没说过啊,还得去……”
郭锦玉瞪他,他便收住了话头,“听你的,等啥时候你想去了,我再陪你回去。”
姜原再次学会了隐藏,只在处理完政务,夜深人静的时候,才会任由思绪流转在白瓷一身上,他从没放弃过寻找白瓷一,但一点消息都没有。
如果没找到尸体,那他就有可能还活着,可是,如果他还活着,为什么不回来找自己?他已经十分习惯了饮酒,每次,都会准备两个酒杯。
此时,黄之易已经在姜原的授意下和苍梧军交战,苍梧军海陆联合,十分强悍,再加上赵森的兵力,饶是有黄之易这样的常胜将军,战争依然陷入了焦灼状态。
檩城的跃升依然保持中立,姜原再次把目光放在了最不稳定、也是目前最受瞩目的盛都上。
姜原暗杀陈工后,为保证盛都军的稳定,几经权衡选了朱辉继任,但诚如李轻狂所言,朱辉是陈工的拥趸,绝对不可能为姜原所用。
双方都在等时机,眼下,就是最好的时机,对朱辉而言,他大可以率军南下,与赵森、苍梧对黄之易来个前后夹击。
朱辉的确是这么打算的,但若要成行,必须拿掉宣城的邓春,这也是,姜原暂时能把朱辉放在那个位置上的关键原因。
但现在,姜原注视着地图上的盛都,想起了李轻狂在树林里没有说出口的话,李轻狂口中,盛都总兵最合适的人选,就是姜泽。
当天晚上,姜泽接到了姜原的传召,传召的人是小七,把姜原要姜泽做的事,一五一十的说了。
姜泽陷入了两难境地,一方面是妻儿,一方面是国家。
郭锦玉明确表态,“如果你去,我就带着儿子消失。”
那两天,姜泽吃不下睡不好,还得在郭锦玉面前掩饰好一切情绪,反倒是郭锦玉看透了他真正的内心。
姜泽这个人,太重情义,转念,她又笑了,从小到大,自己身边那么多男人,可不就是这个有情意的,让她在他一无所有、甚至随时都可能丧命的情况下嫁给了他。
郭锦玉问姜泽,“阿泽,你真的很想去吗?”
想,非常想,姜泽没别的本事,但他爱肃州,爱父辈打下来的江山,他不爱读书,天生就是战场上厮杀的人。
姜泽笑笑,道,“有你有儿子,我脑子缺根筋儿才会想着去打仗呢。”
郭锦玉却认认真真地看着他,道,“你能保证,平平安安的回来吗?
姜泽一愣,明白了郭锦玉的用意,他很动容,低了头,再次看她,道,“我只要想到你和儿子,爬,我也会爬回来的。”
郭锦玉,“你去吧。”
姜泽死死地抱住了郭锦玉……
战场上,姜泽能体会到快乐,他能真正的快乐,早在北疆,他们刚相识时,姜泽说起自己打仗的荣耀,总是特别兴奋。
三天后,姜原当众宣读了姜泽的任命诏书,一同宣布的,还有立姜云为世子的诏令。
众人哗然。
有说书人道,来来回回,兜兜转转,肃北王的宝座,又回到了故世子姜林一脉,不知九泉下的赵映真知道后,作何感想。
姜泽连夜赶到盛都,召见朱辉,朱辉已经得知姜云为世子的消息,他又惊又喜,再无二心。
又过三天,姜泽带盛都军驰援黄之易。
黄之易和姜泽是战场上的黄金搭档,他们攻破朔月关,进入苍梧境内,又十天,攻破了苍梧的都城。
苍梧幼主被杀,扶持幼主的段天,和投靠他的原云轩依然负隅顽抗,直到两年后,姜原亲自出战,才扫清了一切反叛。
但白瓷一,依然下落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