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报四起,增兵的压力骤升。赵映真不得不暂时放弃立姜泽为世子的筹备。
11月,木叶萧萧。
原溪月临盆,产房内只有画扇和产婆。生产过程很不顺,她疼的死去活来,男婴落地时,她就像从阎罗殿里走了一遭。
姜政尚在世时,便已为孙子辈定好名字,从姜泽开始,都是以“水”旁命名。原溪月从未有过反对,但久等姜桓不至,她的心凉的没有一点温度,决绝的给儿子取名为姜原。
原,原氏。
原溪月身边的护卫和厨娘都是原溪亭派来的。原溪亭曾劝妹妹带着外甥回丹阳城,原溪月拒绝了。姜原的存在已经成了元寿的眼中钉,钉死了她最后的侥幸。但原溪月就要在姜氏母子眼皮子下教导姜原,让他超过姜泽,得到肃州,得到天下!
时光,真的很慢啊。
太康十四年,秋。
原溪月醉眼朦胧,泛红的眼睛蒙着一层泪光。
小姜原从远处走来,原溪月从冰凉的石桌上直起身来,颤着声音,“阿桓,你来了。”
她是笑着的,可笑得那么凄冷,她明明也有喜悦,甚至是惊喜。
姜原没有听错,母亲叫的不是自己,他走过去,“母亲,外面冷,咱们回去吧。”
深夜,总是更薄情,总是更容易脆弱,天亮了,这些便被掩盖。
原溪月目光冷冽的盯着演武场内被武师捶训的独子,年仅八岁的姜原被抡翻在地也不见她神情有半分波动。
子时末,她带姜原回溪兰苑,走到门前时赫然看见赵映真,赵映真出现在溪兰苑比时光一夕回到十年前还要诡异,她身边除了贴身女侍怀玉还有一个外臣贾银。
赵映真道,“藏书阁,我等你一刻,一刻以后,你若不到,就别怪我不顾及婆媳情面。”
原溪月不屑冷哼一声,连话都懒得跟这个女人说,拉着姜原绕开他们走进溪兰苑。
姜原又困又累又疼,衣服都没脱爬床上就睡着了,他的枕边有一个巴掌大小的木偶。
原溪月为他解开束腰带,不知为何,思绪总是被赵映真那番话带走。
画扇有些担心,“小姐,那人从未登过溪兰苑的门,如今……该不是真有什么要紧的事吧。要不咱还是去一趟,没有就算了,万一有什么,咱也好早做打算。”
原溪月细思片刻后道,“你照看好阿原,我自己去。”
画扇不放心。
原溪月很淡然,“放心,这个女人还没有失去理智,不会在王府大开杀戒的,再说,咱也护卫,怕什么。药浴应该准备好了,你端来,给阿原擦擦身子。”
画扇用木盆端来药汤,解开姜原的衣领时,看到他右侧锁骨下的伤口,伤口一指长还在渗血。她仔仔细细的为姜原上药、擦拭身子后,把一颗豆子大小的黑色药丸嵌进了他的肚脐,并用浸过药汤的手帕小心盖好。做完这一切,原溪月还没有回来。
她的不安越来越大,叮嘱护卫照看姜原后,脚步匆匆赶去藏书阁。阁内灯色闪闪,却是空无一人。她心里咯噔一沉,循着护卫给出的信号找到未池湖边,看到毫发无损的原溪月时,才松了一口气。
回去的路上,原溪月一语未发,走到姜原房前时,她对画扇道,“你去歇着吧,不用管我,我去看看阿原。”
她的声音听起来跟平日没有什么不同,画扇也没往心里去,应了一声又叮嘱她早些休息后就退下了。
原溪月坐在床边,身影被烛火映在墙上,火舌猝动时,那个身影才随之一动。她平静地看着熟睡中的姜原,眼底的孤凛绝望渐行渐显。
她抬手轻触姜原的脸颊,这张小脸真是漂亮,像星星像月亮像这世间里最珍贵最美好的事物,却从出生时就没见过一丝红晕。
姜原肚脐的药丸已经化掉了,白净帕子沾了一团乌黑,刺痛了原溪月的眼睛,颤抖的手划向他的脖子……
“母亲。”
姜原睁开了眼睛,睡眼惺忪的望着床边的人,他扭头看向黑漆漆的窗外,对原溪月道,“母亲,你还没睡?”
原溪月的左手已经扣住了姜原脖子,她微微怔忡,过了很久,忽然很温柔的笑了,手指疼惜的拂过他右侧锁骨处的伤,“这就睡了。”
姜原有些疑惑。
原溪月站起来吹灭蜡烛,走出房间。
门关上后,姜原闭上的眼睛又睁开,小小眉头拧在一起,刚才母亲对他的笑让他有些恍惚。该不是梦吧。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悄悄走到门前,把门拉开一条缝,看到夜色下缓缓远去的背影。
终其一生,姜原每每回忆这一幕时,那片从枝头飘下的枯叶落在母亲肩上又落在地上,独独不忘。
卯时初,原溪月还未起床。平日这个点儿,她已经开始教姜原读书习字了。画扇透过虚掩的内室门朝里看了一眼,见她睡的熟,便悄声让姜原先自己温书。
安顿好姜原,画扇左思右想都觉得不对劲,尤其是昨晚赵映真的忽然出现。她又重新走回内室。
内室门打开时有轻微的声响,这点动静对于一向警惕和浅眠的原溪月来说轻易就能察觉。但此时,她却一动不动。
画扇内心咚的被掏空,脚好像灌了铅,一步一步挪到床前。
一股股血顺着桃木色床帮流下。床上的女人,妆容精致,珠翠琳琅,苍白泛灰的脸衬得她红唇娇艳……
“小姐!”
画扇脸上的血色霎时间退的干干净净,猛扑上去,颤抖的手掀开原溪月盖在身上的薄被,原溪月双手交叠放在身前,身下是大滩血迹!
画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立即奔去姜原所在的书房。小丫头在路上拦住她,“画扇姐姐,有个自称是许之棠的公子想见王妃。”
“让他等着。”
小丫头一愣,画扇姐姐平时对人挺客气的,怎么对这个叫许之棠火气这么大。
画扇见姜原无恙后,把苑中护卫全部调到此处,安排好一切再三确认才去见许之棠。
许之棠站在庭院中央,四下仰望溪兰苑,这里的一草一木,花鸟虫鱼跟她在丹阳城的住处别无二致。
画扇走过去,冰冷质问,“许公子,你多久没见小姐了?”
许之棠不解她是何意,道,“有十年了。”
画扇强忍眼眶打转的液体,“为何不见?为何不见?为何不见!”
连发三问,最后一问是她声嘶力竭吼出来的。
许之棠从未想过,这个年纪会和心爱的人阴阳两隔。他被抽空了魂魄,像断线的木偶一样,直直的跪在了原溪月床前。
太康三年,八月十二日,丹阳城郊围猎场,许之棠第一次见到了原溪月。从未输过的许之棠在那一次赛马会上连输三次,原溪月在马背上灿若晨阳的笑脸深深的印在了他心上。
那时年少不懂如何去爱。只以为喜欢一个人,就该想她所想,念她所念,极尽所有满足她想要的一切,只觉当下便是长久,只觉心意……终会相通。
许之棠深深埋下头,彻骨的悔恨、痛楚、心伤吞噬了他!
许久之后,画扇在前厅等到他,道,“依你看,如何?”
她问的是原溪月的死因。许之棠面色憔悴,沉郁很久后,缓缓道,“……溪月,割开了她的手腕。”
自杀?画扇根本不信,“小姐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她蓦然想到了赵映真,“昨天晚上,赵映真把小姐叫走后……”
她懊悔的捏紧拳头,“我当时怎么就一点儿都没发现。”
原溪月是何等骄傲,从不肯在人前流露哪怕一丝一毫的脆弱。许之棠麻木的心陡然一痛。
——黑夜窒息裹挟,原溪月默默坐在残灯畔,对镜梳妆,她画了眉,画了唇,孤冷无绪,形影相吊。
画扇道,“许公子,肃北王府的内斗想必你也清楚。小姐一死,赵映真下一个目标必然是阿原。刚才我仔细的想了,根本想不出我家小姐有什么把柄能被赵映真往死里逼。如果赵映真用什么巫蛊操控了小姐,那很快也会用到阿原身上。”她扑通跪下,“许公子,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都求你看在小姐的面子上,带阿原去丹阳找城主吧。”
许之棠忙扶起她,肃穆道,“放心,我会用性命护他无虞。”
画扇匆忙收拾了一个包裹,从书房把姜原带到许之棠面前,催促他们即刻离开。没有人告诉姜原发生了什么,但他还是敏感的察觉到了,少年的坚强倔强一如他的母亲,从头至尾没有哭一声。
肃州在北,丹阳在南,日夜兼程尚得一个月左右。
许之棠带姜原离开肃州,出城不到五里便碰到赵映真埋伏在此的杀手。许之棠无心恋战,杀出一条血路后,策马狂奔。赶到宣城时,从溪兰苑带出的护卫已经所剩无几。
一路都没有说话的姜原看着许之棠,声音缓而坚定说道,“叔叔,父亲在宣城。”
许之棠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慈声道,“阿原想见父亲了?”
姜原很少见到父亲,他听到的关于父亲的事都是从母亲那里来的。母亲常说,父亲是这个世界上最勇武的男人,像晨间珠玉一般耀眼夺目。
姜原紧抿的嘴唇因彻夜颠簸更显苍白,他垂下目光,点了点头。
许之堂手里是姜原的黑色药丸,只剩一颗,他把药丸嵌到姜原肚脐上,道,“今晚好好睡,明天我们进城。”
然而,令许之棠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姜桓拒绝见面,没有半分回旋的余地。许之堂怒了,提刀便要闯进去。
姜原捏住了他的衣袖,低声道,“叔叔,我们走吧。”
眼下从宣城到丹阳快马加鞭还需十天,丹阳以西的彭城赵征是赵映真的忠实拥趸,此时赵征必然已经接到赵映真的密令,在通往丹阳的大道小道上埋下重兵。许之堂强迫自己压下怒火,仔细思忖,带着姜原重新北上。
赵映真根本没想到许之堂会往北面走,因此一路上,两人都没有遇到什么。姜原不解的问,“叔叔,我们要回去吗?”
许之堂沉默半晌后声色沉穆道,“阿原,我们不会回去了。”
姜原一怔,却是很快就明白了他的话,他翻身下马,面北而跪,心中念着母亲,磕了三个头。
肃州东面的檩城拥有整个蕙兰王朝仅有的一支火器营,在数十年的战乱中一直保持中立。檩城背靠大海,一片汪洋。许之堂带上姜原,踏上一条小船,自此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