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小院里有一棵桃树,唯一一棵,开的花团锦簇。

姜原微仰着头,目光从一团一团粉嫩的花瓣上巡过,眉目英挺愈发沉稳,心里想着,“若能把这满树的花瓣一并抛进池子里,他出浴的模样一定很美。”

身后木门吱呀响了一声,他不动声色收敛了心思。

沈岸走过来,把一封密函交到他手上,道,“三平路上截获的,看内容,不是第一次。”

三平路,是丹阳、彭城去往盛都的必经之路。

姜原只看了一眼,目光便又落回花团上,淡声道,“把送信的弄个意外死亡,这事儿就当不知道。”

蕙兰王朝势力日渐衰落,作为京师重地的盛都早已沦为肃州的附属城邦,自姜泽入主盛都后,在肃州旧臣心里,盛都便随之成为他们的权利中心,在这层庞大的深不可测的关系网里,被一纸诏令送到肃州新主位置上的姜原,就像是狂风暴雨的恶海上飘着的一叶孤舟,随时都有可能翻船毙命。

沈岸道,“丹阳、彭城、宣城、盛都,肃州的四大附属城邦里只有宣城邓春是绝对忠于你的,肃州兵力又几乎损失殆尽,这种情况下,你还能放任三大城邦暗中互通,给他们时间来打你?”

姜原不由得侧了他一眼,愉悦的心情却并未受到影响,“再怎么互通,坐镇的也是我大哥,出不了乱子。”

沈岸平静的看着他,“我说的是陈工。”

姜原:“……”

陈工是故世子姜林麾下大将,深得姜林的信任和器重,姜林死战阿塔潘时他随同作战,事后被清扫战场的小兵从死人堆里扒拉出来。

赵映真把他救过来并再次委以重任,但直到现在,陈工都没有走出“护主不力”的罪渊,为赎罪,为报赵映真“不计前嫌”的重用之恩,他必会舍命把姜泽推到那个位置上。

而姜泽,并不是一个很有主见的人。

沈岸不卑不亢,没有任何情绪,一如既往。

姜原看了他一会儿,意有所指道,“今天,我不是一个人来的——”

此言一出,沈岸稳如磐石的心顿时像大风吹过的蒲公英,又散又乱又不知落哪儿,兴许着陆的也像踩了热灶台,烫的跳脚,他手足无措,想躲想逃却又像脚生了根,扎在那儿一动不能动弹,他想说什么,却觉口干舌燥,他从不知道“口干舌燥”可以来的这么快。

姜原发出一阵小阴谋得逞的畅快笑声,笑完了又不明白,问出一直困扰他的问题,“沈岸,你为什么这么怕见我姐姐?”

能让沈岸崩盘的女人只有姜陌,刚才还又臭又硬如今只剩了臭,他不自在的往边上走了一步。

姜原想了想,觉得这番话有必要跟他交代一下,便道,“彭城世子赵世安已经死了,现在每天都有求娶姐姐的人来我跟前表心,真心喜欢的一个没有,全是利益布局。沈岸,你当真不争取一把?还是,你愿意看着她嫁给别的男人?”

沈岸闭口不言。

姜原却等着他的答案。

沈岸忽然转移话题,“那帮幕僚已经在王府等了你一整天了,兴许有要紧的事呢,赶紧回去吧。”

姜原没察觉他话里的送客之意,冷声道,“想等就等吧。”

这位的“迟钝”多少让沈岸有些无奈,而且几次三番的光临他的寒舍,通常是天微亮就来,夜黑透才走,有时冷峻,有时荡漾,有时隐忧,他很少说话,或坐或站或神游远方,全程能把沈岸当隐形人,但沈岸却丢了“独处”,他叹了一声,看着姜原,“王爷,您家那位白公子也等了一天了。”

一听这话,姜原的脚下生了根,神情出现古怪的迟疑。

沈岸不禁奇怪,道,“你们吵架了?不能吧,白公子昨天才从盛都回来,这一来一回的少说你们也有二十多天没见面了,这会儿不该如胶似漆的吗?”

姜原瞪了他一眼,大有“你再叭叭老子弄死你”的恼羞窘迫。

沈岸却是一扫阴霾,有些忍俊不禁,见他不说话也没走的打算,索性摆出一幅出奇明显的“刨根问底”的表情,“不去‘如胶似漆’,难不成是因为你不行?”

姜原脱口两个字“闭嘴”,拔腿就走。

沈岸在姜原面前就没有不敢说的话,说出来的多半还都是姜原不爱听的,沈岸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身影,笑了笑,再看,却是满心怅然。

姜原有些心烦意乱,头也不回地走,走的很快。

白瓷一是二月初去的盛都,现在已经是三月初了,姜原已经整整一个月没见到他,想他想的发疯,昨天白瓷一就去了王府,他忍着没见,今天也是一大早就躲到了沈岸这里,沈岸却以为他躲的是王府那帮唾沫星子永远不会干的幕僚。

王府正门前,一个白发白须的老头儿坐在太师椅上,手扶膝,腰背挺直,一脸替天行道的正义凛然,白眉下面的浑浊眼睛像夜里的老鼠似的,瞪的晶亮晶亮的,他喝退点头哈腰送茶的门房,道,“见不到姜原,老朽就是渴死也不喝一口水。”

这话姜原听到了。

他目不斜视走进王府。

老头儿颤巍巍的站起来,叫,“姜原,你给老朽站住,浑小子,来路不明,不知礼数,无法无天,老朽就是豁出去这条命,也不能让你胡作非为。”

话音未落,老头儿坐着的椅子腿儿碎成了谶粉,这一下,当真摔成了“颤颤巍巍”,被抬回去后,一个多月没下床。

老头儿叫宋伯祥,年七十八,是姜政时期颇受器重的幕僚,又是世家子弟出身,威望极高。听闻周知春上书请辞被姜原批准后,便纠集一批老头子给姜原施压,迫他收回成命,并亲自去周府,请周知春复任。

周知春请辞也算意料之中。

姜原成为肃州新主后,王府旧臣一个都没换,但好像又都换了,周知春的命令“上传下不达”两次后,便察觉到了这一点,他是赵映真的心腹,自然在姜原这里求不得如鱼得水,攻打季平时,姜原暗杀令官一事他也耳清目明,为避免进一步的戕害,他当机立断有此决定,本来以为,姜原多少会看在他为肃州效劳几十年的份上作出些挽留姿态,但姜原连他的请辞书都没接,众目睽睽之下,薄唇一张,允了。

这件事被宋伯祥等人看成奇耻大辱,宋伯祥的态度很明确——此事一旦落定,姜原势必会更加嚣张,若想再控制他只会难上加难。更何况,在他那一代人的心里,姜原和他那个出身丹阳的母亲原溪月皆因太康五年那场大战而被当成不详之物。

走到溪兰苑门口,姜原身上的威严凛寒已悄然褪得干净,躁动慌乱再次燃起,愈演愈烈,他捏紧手又松开,反复了几次,跳的杂乱无章的心绪终于得到些许缓和,他一步三缓地走去屋内,却没看到白瓷一。

他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涌起一股强烈的失落和想见他的酥动。

他有些焦躁。

时间过的真慢。

怎么能这么慢。

他走进书房随意拿了本书,翻了几页就又放下,书扫到桌角一个什么物件儿,他眼疾手快的伸手接住。

这是个憨态可掬还有些丑的小泥人,泥人胸前刻了两行蝇头小楷——我是姜原,我真的是姜原。

寒冬腊月,白瓷一迷上了泥塑,那天,他捧着一个奇丑无比的西瓜状的人脸跟姜原说,“看看,跟你多像。”分明就是捉弄,姜原却很配合的低头端详那丑物,白瓷一伸出沾着红泥的手指飞快地在他鼻尖上点了一下。

那丑物的鼻尖也有块凸起的痣。

一时间,姜原恍若春风缠绕,情绪逐渐平缓,眉眼间尽是藏不住的笑意,他又盯着泥人看了几眼,目光从字体上一一滑过时,脑海中忽然出现一个人——至今都不知身份的茶摊掌柜。

沈岸的话再次在耳边响起——“我说的是陈工。”

陈工手握重兵,在盛都虎视眈眈,肃州城内那股要置自己于死地的势力也在暗处,如果他们里应外合,姜泽根本压不住。他凝神细思后打开书架后的暗格,从中取出一幅图纸。

“王爷——”

景三的大嗓门带着些许不满,走路带风,看到书房走出来的姜原,道,“王爷,沈岸说你要弄死三平路上截住的小子,此话当真?”

姜原道,“当真。”

景三急了,“那小子是咱们好不容易才逮到的,你不知道啊?黄之易和赵森那俩老小子憋什么坏水,你不知道啊!肃州啥样你不知道啊!这要让他们勾搭上,我景三就是有九条命,也不敢说能保住肃州,我就不明白了,你到底想干啥啊?死人堆里过家家,找刺激呢?”

姜原未答,把图纸递给他。

景三满脸不高兴,接过来,问,“这是我能看的?”

嘴上这么说,手却已经打开了图纸,看到上面清晰无比的火炮锻造过程、所需用料及相关巧匠名单时,眼珠子都惊到了下巴上,看看姜原,看看图纸,嘴皮子都不利索了,“这这……火火……啥……不是……哪来的?”

姜原道,“檩城的线人送来的。”

线人,即悲催倒霉想哭想回家的李三公子。

姜原之所以看中李陵,正是因为他那副从里到外、从骨到肉都散发出来的强烈纨绔子弟的气韵。这样的人自然没人提防他,他喝喝花酒,交交朋友,打打嘴炮儿,就把事儿办了,虽然耗时过长。

景三眉头大展,兴奋道,“王爷,咱们要是造出了火炮,第一炮就得把陈工那孙子轰趴下。奶奶的,我这就去檩城把这帮干活的抓回来。”

姜原却道,“你去丹阳,把图纸给黄之易。”

景三炸了,“给黄之易?我没听错吧?”

姜原冷静道,“没有。”

阿塔潘围攻肃州时,彭城城主赵森奉命狙击丹阳,丹阳和彭城向来势同水火,也一直旗鼓相当,原本赵森以为,原溪亭派出一部分兵力后,自己拿下他再解肃州之困易如反掌。

但没想到,龟缩数十年的苍梧会出关助阵丹阳,这一仗,赵森损兵折将,还搭上了长子赵世安,这就算了,战场无情,刀剑无眼,只要让他收了丹阳他断无二话,可谁知,姜原上位后给丹阳派来了一个黄之易。

黄之易和赵森虽同为赵映真的拥趸,但二人不和也由来已久,黄之易看不上野山沟子里蹦出来的赵氏一族,赵森看不惯他那套装腔作势,一旦黄之易拿到图纸,先不论他能否造出火炮,赵森肯定会被激怒,他要怎么做,背后是否会跟盛都勾结,就很有想象空间了。

意识到姜原的目的,景三盯着图纸动了个心思,诡笑着哦了一声,“王爷,几日不见,您愈发英明神武了呢。”

景三走后,姜原又陷入漫长的煎熬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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