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岸隐忧的看着姜原,赶来汇报的话也不敢轻易出口,又过了一会儿,等他寒着脸把剑插进剑鞘才道,“公子,阿塔潘的人头已经装箱,邓将军和将士们也已做好准备,可随时集队出发。”
姜原周身笼罩着森冷,闻言转身走去帐外,走到队伍前忽然问,“还没招?”
他问的便是赵映真来抢的那个活口,也是交给沈岸去办的正事,沈岸似有顾虑似的避开他审视的目光,犹豫不决,“招了……”
姜原道,“说下去。”
沈岸看了他一眼,心知这种状态下着实不易再火上浇油,可偏偏姜原的目光太有压迫感,让他连暂时性的隐瞒都做不得,他只得道,“阿塔潘的确不是一个人来的,帮他的是……你的二表兄,丹阳城二公子原云疏。”
姜原眼眸似听错了般晃了一下,问,“谁?”
沈岸看着他,“那黑脸汉子是原云疏的护卫,从前年开始就一直护着原云疏游说叛乱城邦,原云疏对他很信任,跟人议事时也从来没避开过他。”他取出一份供状交给姜原,“这是他的供词,里面有原云疏与各城邦达成合作的条件。苍梧、墨城、六道湾的事儿也都对的上。”
姜原没接,眼眸沉落,眉心紧锁,胸口微微起伏,与原云疏落子走棋、闲茶言欢的画面一幕幕袭来,他不敢相信,意善清隽如他,超尘脱俗如他,高雅凛正如他,那艘船,那条星河,那个人……怎会如此!
可事实已经摆在眼前,沈岸双手呈上的供状像毒蛇咬着他的心,他声音极低极怒,“护主不利,叛主求荣,该死!”
此话一出便是要把那黑脸汉子推到军前斩首示众了,沈岸却并未听令,等姜原怒视催促的目光投来才低头道,“那汉子已经咬舌自尽了。”
姜原皱眉,“死了?”
沈岸道,“他知道大势已去,负隅顽抗没有任何意义,说的这些早晚我们也是要查清的,不如坦白交代以为他的主子求一个体面。事实上,这也是他开口的唯一一个条件,——一旦我们找到原云疏,不可上刑,不可施辱,必要对他以礼相待。”
以礼相待?
原云疏是何等心高气傲的人,即便姜原以拜天地父母之礼相待都难以抚平他一败涂地的耻辱。
姜原喉结滚了几滚,抓了缰绳,翻身上马。
沈岸道,“这份供状如何处置?”
姜原面无表情,道,“攻下宣城后,交给邓春。”
宣城地处肃州和丹阳的中间地带,是肃州打通南向路线的关键一城,三十年前,城主季平跟老肃北王姜政打了一仗后,便开启了装孙子模式,只要肃州给他利好,他便臣服,只要肃州内乱,他便拉帮结派趁火打劫。
姜桓继任肃北王时,肃州正处在元气大伤、未及修好的局面,季平煽动肃州附属城邦及摇摆邦共五路大军攻打肃州,姜桓凭借过人的胆识和气魄,亲入宣城,历经一天一夜的谈判后,最终不战而屈人之兵。
但时至今日,季平都并未真正臣服肃州,他和他的宣城依然是摇摆邦和部分附属邦为谋私利而蠢蠢欲动的旗标,拿下季平,彻底接管宣城,于姜原而言,是结束战局、稳固地位的迫在眉睫之举。
赵映真的车架赶到南城营帐时,姜原已经带兵出城,她怒斥孙和,“他带走了多少兵?”
孙和跪地磕头,“八百,都是击杀阿塔潘的那帮兵。老祖,属下愿将功补过,带兵追回姜原。”
“早干嘛去了,八百人集结出城,你一点儿都没发现?现在追回?用你那两千兵吗?孙和,肃州现在就是座空城,一打就碎的空架子,怎么,你还要上赶着把肃州往檩城嘴里送吗?”
“属下不敢。”
赵映真深深的吸了口气,平复这一天下来接二连三的攻心怒火,顿了顿,道,“这件事是我大意了,原本我想着姜原只是跟我作对,唱反调,没想到他会趁势进攻宣城,他若打赢了对肃州也是好事,只是接管宣城的人绝对不能是他指派的人,相国,马上给黄之易送急报,让他务必抢在姜原前面,接管宣城政务。”
周知春低头道,“是。”
四天后,姜原带兵赶到宣城城下,见到了驻守在这里的黄之易将军,他把装阿塔潘人头的箱子抬到他面前,命人打开,道,“季平仰仗的是阿塔潘和丹阳城,如今阿塔潘已死,丹阳城自顾不暇,把人头送进去,季平投降指日可待。”
他说起丹阳城时毫无情绪波动,似乎身体里流着的另一半血跟丹阳毫无关系。
黄之易已经接到赵映真的急报,他道,“二公子说的在理,我已经命人去跟季平谈,按照以往惯例,他会列出详细的投诚条件,到时……”
姜原打断他,“投诚条件?反反复复这么多次,怎么,黄将军还信他的白纸黑字?”
黄之易道,“权宜之计,信又何妨。二公子,你只是打过肃州一战,多少利害关系你并不知道,既然人头送到,我也领了你的好意,那就恕不远送了。”
姜原冷冷的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帐。
次日,负责入城跟季平谈判的官员被悬尸宣城南城门上,黄之易知道消息后,震怒之余想到了昨天姜原离开时看他的眼神,一股冷寒的颤栗爬满了脊梁骨,对心腹道,“姜原心狠手毒,胆大包天,这件事十有**就是他做下的,为的就是逼我出战,他好趁机夺利,拿下宣城。”
心腹道,“姜原年轻气盛,经验不足,兵也只有八百兵,就算打进城了,只要我们运作得当,宣城政务都不可能到他手上。眼下,令官的尸体将士们都看到了,不杀季平难以平军心。将军,下令出兵吧。”
黄之易看着宣城地图,思量片刻,把手下的兵一分为二,猛攻宣城南北两个城门,这一仗从巳时打到酉时,酉时过半,北城门破。
姜原对邓春道,“邓将军,你带四百人从北城门进,入城后不要恋战直接攻去城主府,接管政务大印后,宣城就是你的。”
邓春睁大了眼睛,“二公子,我……”
姜原眼中不容辩驳的信任与器重让邓春动容的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他抱拳半跪,内心是以死报答姜原的知遇提携之恩。
邓春走后,姜原对沈岸道,“季平能牵制黄之易这么长时间,城内军力不可小觑,你带二百人帮邓春扫清城内储备。”
沈岸领命离开后,景三急眼了,“公子,我呢?我不能闲着啊。”
姜原道,“剩下的二百人你带着,去南城帮黄将军。”
景三道,“帮他我没意见,可这么一来,你身边没人了啊,万一碰上阿塔潘残兵,你危险啊。”
姜原道,“我没事,你快去吧。”
这么长时间以来,景三也算摸准他的脾气,既然他说没事,那就没事吧,反正也劝不动。景三抱拳后拔腿走了。
众将杀向宣城。
厮杀呐喊近在耳畔却又远在天涯,姜原有些怔愣的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脑海中交替闪现立于船头遥望星海的原云疏和冷酷无情指挥敌军杀伐残戾的原云疏,待二者艰难的合二为一后,他翻身上马朝肃州方向疾驰,整整三天三夜,他骑着马找遍了所有能藏身的地方,都未见原云疏的踪迹。
肃州城内又恢复了往昔的热闹繁华,茶馆酒肆多有扎堆儿议论的,十有**说的都是姜二公子救肃州于危难之间的溢美之词,王金听到了,不满道,“那小子就是运气好,要没那场大风,他还能赢?嘿,他要能赢,我管他叫爷爷。”
厥词一出,附和者竟不在少数。
支持姜原的人碍于王金的淫威不好发作,其中一个小年轻嘀咕道,“运气好也是实力的一部分,换你上,估计还没这大运呢。”
王金一把揪住小年轻的耳朵,拽的他嗷嗷叫着求饶才松开,指着那帮人骂道,“你们这些人眼皮子忒浅,只看表不看里,也不想想,要不是吃里扒外,以下犯上,姜原那样的贱坯怎么可能胁迫老祖调动兵马?”
有人迟疑,“这……”
他一拍桌子,“大家伙可别忘了,丹阳城主原溪亭可是姜原的亲舅舅,原溪亭都反了,姜原还会跟肃州一条心吗?谁敢保证,他打退敌军不是‘窝里斗’,目的就是要把肃州全须全尾的供手让给原溪亭呢?”
这话听起来……也有点儿像真的,一时间,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该作何反应。小年轻蹲在一边,揉着痛的钻心的耳朵,翻了几个白眼,小声道,“心是脏的,看谁都是脏的。”
王金神气的灌了口茶,三角眼一撇瞅见街上站着的白瓷一,白瓷一冷脸如阎王,眼冒怒火,显然是听到了刚才那番话,王金挑衅的盯着他,二郎腿一翘,“你踹爷爷那一脚,爷爷还没跟你算……啊!”
白瓷一掷出手中捏的咯吱作响的俩核桃,正中王金脑门儿,王金破口大骂,“好你个姓白的,你……人呢?”
王金捂脑门儿的档口,白瓷一被折返回来的李陵拖走了,李陵心疼的脸都扭曲,“白瓷儿,我求爷爷告祖母还搭进去五百两银子才给你求来的核桃,那是让你平心静气的,你咋个能当凶器呢,多贵啊。”
白瓷一默不作声,只加快了脚步。李陵追着他,耐着性子劝,“老白,凤仪哥已经注意到你的苗头儿了,你要再这么着,我可真没法子帮你遮掩了。”
白瓷一道,“见不到姜原,我的心静不下来。”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走火入魔。
李陵摇摇头,只得陪他去肃北王府,门房一见他们就没好脸色,一如既往一问三不知外,连平时劝白瓷一不要受姜原牵连的话都没了。李陵担忧的想,看来,这对祖孙之间势必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了。
白瓷一怅然若失的把自己关在院子里,等他剪秃一池海棠后,终于听到了姜原凯旋的消息,他激动的跑到街上,隔着庆贺的熙攘人群,急切的看过一众骑着高头大马的人,这些人里,没有姜原。
强烈的失望攥的他心尖颤痛,他叫了声,“沈岸!”
沈岸循声望去,看到白瓷一后对景三交代几句,翻身下马,挤出人群到了白瓷一跟前,白瓷一急切的问,“姜原呢,他怎么没跟你们一起回来?”
沈岸闪过一丝惊讶,把他带到僻静处,道,“一天前,二公子接到一封信函,提前返回肃州了,怎么,他不是回来见白公子的吗?”
白瓷一后知后觉的意识到那天跟姜原的激吻是被这个人看去了的,脸微微一红,道,“没有。”
沈岸想了想,“既然没回来……如果在下没猜错的话,二公子可能去见丹阳城的原二公子去了。”
白瓷一道,“原云疏?”
肃州城北二十里,山隘沟壑,丛林枯草,姜原找到了狼狈不堪,奄奄一息,却依然保有清雅风度的原云疏,他身边有几个兵,听到马蹄声时便拔刀护住了原云疏,看到姜原时,为首的一个充满敌意的盯着他,却抬手让兄弟们退守一边。
原云疏胸前和腿上都染红了一大片,他靠着树干,看向姜原,浅浅一笑,提着一口气虚弱道,“来得这么快,是以为受伤等你救的人是白瓷一吗?”
姜原静静地看着他,“我知道是你。”
原云疏内心一动,笑容滞了一下,“知道是我还来,不怕有陷阱等着你吗?”
姜原道,“你不会。”
原云疏愣了愣,过了许久,竟是一句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姜原道,“这真的是你想做的吗?”
原云疏目光悠远,似深陷过往的回忆,苦笑了一下,道,“大哥是这个世上对我最好的人,他想做,我就帮他。”
姜原道,“你知道死了多少人吗?”
原云疏笑的不辨情绪道,“可我救了你,救了一个……对我而言,完全……完全是陌生人的你。”
他伤的太重,说一个字便会牵动伤口。姜原眉心皱的更紧,眼底泛起红潮,“为什么?”
原云疏眼中溢出的液体压着下睫,摇摇欲坠,看向姜原时,面容浮出一层**怅然的落魄,似没有听到他的话,只用低到尘埃里的语气恳求道,“姜原,你能抱抱我吗?”
原云疏很累,又痛又累,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只为了等姜原,见他一动不动,只得自嘲一笑,一口鲜血呛了出来,姜原慌忙上前,半跪在他身侧,一手环住他的肩,一手抄起他的腿弯,“我带你走。”
原云疏吃力提手捉住姜原的衣领,摇头,“不要浪费时间。我只想和你……多待一会儿。”
姜原一怔。
原云疏道,“很惊讶是吗?我也是。这一仗,我什么都算到了,唯独没有算到,那条船上……会突然……出现一个你,更没算到,几面浅缘,我会……如此念你。我不后悔,从来都不后悔救了你。姜原,如果……”
他贪婪的望着他,眼泪顺着眼角一滴一滴滚落,姜原凑近他,颤声问,“如果什么?”
如果有来生,你喜欢的人可不可以是我。
原云疏松开捉紧姜原衣领的手,极近渴望想抚摸他的脸庞,终是颓然坠落,魂归西去。
清风徐徐,吹动枯草,吹散血腥,徒留一腔无处安放的深情厚爱。没有人知道,这世界上究竟有多少情,属于浅相遇,深相知,更没有人知道,这世界上又有多少情,只远远的看他一眼,便觉无限欢喜。
原云疏遇上的不是缘,是劫,哪怕这个男人此后的每一年都会独自来他坟前祭奠,他最想说给他的话都无从着落了。
两日后的一个清晨,姜原一身征尘,回到了溪兰苑。
白瓷一正在廊下站着,见到他只觉冰雪融化,星河灿烂,殷殷目光一直盯在他脸上,一寸也不舍得移动,过了很久,才道,“你不去找我,我只好来找你,你不要怪我,不要再让我走。”
姜原内心一动,走到他面前,像一松开他就会跑了似的把人紧紧抱在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