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过去半蹲下身,拿掉盖子,看到一个白色药盅,他的手不受控制的伸了过去,触到盅体,药的温热慢慢传进手心。
明明只是很细微的感觉,明明只是不痛不痒的话,明明说话的人是他打定主意不再见的……但此时此刻,他却有种脱胎换骨的恍惚,事不关己的阴冷漠毒竟也奇迹般的有回暖的迹象。
片刻后,他出现在了南园门前。
管事儿的一看是他,被剑重击过的脖子就疼得后背发凉,忙点头哈腰的迎上去,“二公子,今日来有何贵干呐?”
姜原冷冷道,“找肃北王。”
管事儿的面露难色,“王爷在呢。不过,老祖也在。您……要不一会儿再来?”
姜原今天没拿剑,就算拿了,大不了就再挨一下,总不会小命不保,饭碗不保,但万一让他进去惹怒老祖,那自己这条小命轻飘飘的就去见阎王了。
上次姜原那一剑着实让他筋骨寸断,他把脸弄得跟死了全家似的,紧赶着又补了一句,“老祖一走,我马上通知您,行不?”
姜原面无表情的睨了他一眼。
管事儿一时没堤防他能瞬间切换出来毫无温度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杀意,脑子一卡,周身的汗毛一炸,身体很诚实的像失禁一样哆嗦了起来,一侧身,结巴道,“请请请——”
管事儿的猫着腰一路小跑,一口大气儿都不敢喘,到了后院议事厅,他把腰压的更弯,低声求道,“二公子,您给小人条活路,自个儿闯进去吧。”
姜原仰头看着“议事厅”三字的门匾,漠然的脸上没有任何变化,他提步上前推开了议事厅的门。
议事厅内,除了姜桓和赵映真外,还有周知春、姜泽、贾银以及三个武将,周知春正说着什么,众人表情严肃,厅内气氛凝重,乍然看到姜原,这些人像纷纷被下了蛊似的,齐刷刷的盯向他,就连一向不喜怒形于色的周知春都讶异了两瞬间。
那三位武将在姜泽的世子册封大典上,对这位腾空出现、逃亡十年、以一当十的姜二公子印象极深,见他贸然闯进来,心里不约而同打起了鼓。除了姜泽是先惊后喜外,其他人纷纷按照各自立场很快就带上了该有的面具。
贾银率先喝问,“你勾结阿塔潘的嫌疑还没洗清呢,竟敢擅闯议事厅!”若非顶头压个姜桓,他下一句必然是,“来人,拿下!”
他抱拳向姜桓,义正言辞的为肃州安危发言道,“王爷,此人突然闯进来,必然是听到了周相国的话,咱今日的机密很有可能被他泄露出去,王爷,奴恳请您下令,把此人收押入监,严刑审问啊!”
无人附和。
一片死寂。
这番能把地板按照他说出的字数砸出洞的铿锵有力很奇怪的虚无缥缈了。他似乎忘记了,他的身份。
贾银早年以贩卖胭脂粉黛起家,靠着独家秘制玉脂膏再加上脑子活络手段广,很快便在女人生意这一块站稳了个脚跟,一个偶然的机会,得到了赵映真的青睐。
站在拥有巅峰权力的女人身边,他很快就不满足了,得知赵映真的眼中钉是住在西兰苑的原溪月母子时,他耗费巨大财力雇人挖清了原溪月的前因后果,并最终造成原溪月的死亡。而后数十年对姜原的追杀,也是他不遗余力的出谋划策。
如今,他终于跨进了象征权力中心的议事厅,一时间,不仅忘记了身份,还忘记了他和赵映真深度捆绑的关系——即便赵映真“嗜杀亲孙”的心思不是秘密,她也不想被人明目张胆的说出来,尤其是在议事厅这种场合——周知春、三个武将的身份地位威望都比贾银高的情况下,他一开口,别人会怎么想!
在理的事情也会变成满足私欲的嗜杀阴谋。
贾银额头冒出一层冷汗,胆战心惊的偷看了赵映真一眼,缩了回去。
赵映真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若无其事。
厅内的气氛诡异起来。
姜泽不自在的敛起喜色,动了动在凳子上坐了很长时间的屁股,有些难耐的看向姜原——这个时候,你来干啥,找打吗?
姜原目不斜视,完全没有受到贾银的影响,穿过僵成冰坨的空气,只盯着姜桓,冷冷的说了四个字,“墨城有变。”
依然……
无人附和
一片死寂。
没有一丝一毫平地炸雷的反应。
只有贾银难得的只用嘴角表达了一层不屑的哂笑。
墨城、黄斌、叛乱、瓜分这些压的姜原辗转踌躇、甚至勾出他心底阴暗的阴谋,这些人竟然已经知道了。
姜原听到自己微微促起的心跳声,跳的杂乱无章,配合明里暗里的嘲讽,肆意践踏他的尊严,他就像被扒光衣服悬尸城门的贼犯,众目睽睽、指指点点下,有人扬起滴血的鞭子对他一顿狂抽后,警示众人——看吧,这就是太把自己当个人的下场。
姜原眉心微动。
——你到底在妄想什么!
他转身就走。
此时,一直没有开口的姜桓忽然道,“等等。”
赵映真的眼角倏地一动,捏着茶盏的手也停下,不动声色的等着姜桓接下来的举动。姜桓却离开主位走去姜原面前,道,“你跟我来。”
赵映真捏着茶盏的手陡然一紧。除了周知春外,其余的人都把极其不可思议的目光投到了姜桓身上。
姜桓浑然不觉,走出议事厅,走出南园,一直走到湖边才停下,他背对姜原,没有说话,没有表情,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看起来就像一尊饱经世事、没有沧桑却满腹孤寂无人诉说的雕像。
姜原跟他保持了三米的疏远距离,议事厅的耻辱被他粗暴地捏成一团,塞进心底那个阴暗的角落,他冷冷凝视着姜桓的背影,声音里有股淡漠的火气,道,“你终于想起来问我,为什么要回肃州了吗?”
姜桓收回视线,道,“如果没有那晚发生的事,我会跟所有人一样,认为你回来的目的就是抢回世子的位子,抢回属于你的一切。可那天……”
他耳边再次响起姜原那晚的怒吼。
——我努力了这么久,期盼了这么久,在你心里都比不上一个狗贼的三言两语?肃北王,你真的是我母亲口中说的那个人吗?我母亲真的爱错人了吗?我们母子真的在痴心妄想吗?
他慢慢转过身看着姜原,“如果不是这些,那是为了什么?”
姜原漠然以视,“查清我母亲的死因,还我母亲一个公道……”他的喉结动了一下,戛然咽回一句话,“至于被你们当成宝的东西,我一点儿也不感兴趣!”
姜桓注视着他,“还你母亲一个公道,还有一句,是什么?”
姜原微微一怔,顿了顿,仰天吸了一口气,府兵冲进溪兰苑的那晚,这个男人的话像毒针一样狠狠的扎在他心上。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押入死牢。
他眼圈细微的泛红,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五个字,“你不配知道!”
姜桓冷硬的面容终于有了涟漪。
姜原侧了侧身,别过头,待汹涌的情绪平复后,丢给姜桓一句话,“我还有件事要办,办完就离开肃州。”
他转身大步离开。
姜桓呆呆的原地站了半响,一直到完全看不到姜原,他耳边回响的都是他咬牙切齿说出的那句话。
——你不配知道!
姜原只有十八岁,十八年的激愤、委屈、怨恨,流亡的颠沛流离,朝不保夕,他重新回来了,心心念念的都是他的母亲。
姜桓不难猜处,他没说出口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他再次转过身,从他站的位置,能看到溪兰苑的一角——十年前,他曾不止一次的看到过小小的姜原趴着墙头朝这边看的期切模样。
议事厅内,赵映真已经去了休息室,其余的人,除了姜泽和贾银,个个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一动不动。
姜泽坐左二,左一是周知春,左三是贾银,下首处的俩货像嗷嗷待哺的雀儿似的,抻着脖子往外看,乍见姜桓一个人回来时,刷的坐的笔挺,一点儿有用信息都没有提前探到。
姜桓走进厅内,像完全没有被刚才的插曲打断似的,在主位上坐定。
周知春道,“王爷,我去请老祖过来。”
姜桓抬手拦下他,凝神细思后,对众人道,“阿塔潘隐匿了十年,这一次重捣盛都,必然是做了十足的准备。墨城异动、丹阳异动都不可小觑——相国,你留守肃州,保证各线供给。秦将军,镇守汾城,刘将军,南下荆门,挡下丹阳。黄将军,请你务必挡下宣城。”
被点到名字的一一抱拳应是。贾银本来就是个旁听的,加上刚才的贸动,此时正夹着尾巴做人。
赵映真听到最后一句时,眉稍不由得动了下,按照惯例,黄之易一直都是在姜桓帐前听令,很少单独出兵镇守某一城邦,眼下局势危急,姜桓这样做或许是看中了皇之易攻城方面的能力,毕竟宣城一旦出动,肃州将会陷入巨大的危机中。但即便如此,赵映真还是隐隐约约觉得哪里不对劲。
姜泽左看右看,见人人都有任务唯独他还没被点名子,早就坐不住了,蹭地站起来,问,“父亲,我呢?”
姜桓的目光移到他脸上,“做我的副将,出征盛都。”
这句话宛如一块巨石砸向平静的湖面,顷刻间掀起了滔天巨浪,除了当事人只有一股从先锋升到副将更能打击敌人的单纯兴奋外,其余的人则纷纷擦干净因“插曲”带来的迷雾混乱——姜桓属意姜泽为世子。赵映真本就没有实体的不安也烟消云散。
出征时间定下后,众人行礼退去。
姜桓去了休息室,点头行礼,“母亲。”
赵映真放下茶盏,头也不抬冷冷道,“你已经掌管肃州快二十年了,的确不必再事事都向我汇报。”
刚才姜桓叫走姜原时,完全没有把赵映真放在眼里,姜原是什么样的人,这个时候单独叫他会造成什么影响,他心里没数吗!
姜桓俯身道,“母亲,这次战事结束后,我会公告天下,立阿泽为世子,由他主攻苍梧……”
赵映真掀起眼皮看着他。
“……姜原会离开肃州,永不再来。”
他把跟姜原的谈话以及他自行猜测出的姜原没有说出口的那句都悉数汇报给了赵映真。
赵映真想起了周知春对姜原重回肃州的推测,她沉默了,过了很久,才道,“如果你选择相信他,那就……随他去吧。”
她放下茶盏,站起来走了。
休息室只剩了姜桓一个人,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他几乎不会把锁在心底的不堪往事放出来,最初几年是近乎变态的用尽各种办法刻意压制,后面几年,他似乎习惯了,紧绷的神经,紧绷的身体,每一天都背负着“收复苍梧、一统光寒”使命前行。
现在,那些不愿回顾的过往毫无阻力的冒出来,像一生只有这么一次机会似的,冒的争先恐后,此起彼伏,肆无忌惮,原溪月也好,姜原也好,他对他们的感情复杂而又能清晰的归结为一个字,那就是恨。
如果没有原溪月,他不会成为肃北王,不会卷入无休无止的战争,即便当初因为自己的出生造成父亲进攻苍梧失败,那也不过是他人生中一个无法掌控的污点,他不会背上这么沉重的担子孤独了走了十几年。他本该守着心爱的女人,生一两个孩子,找一处世外桃源,平淡幸福的过完这一生的。
但是姜原,终究是他的儿子!
姜桓清楚的知道,母亲把父亲和大哥的死也算到了他头上,这些年,不管母亲做什么,他都不闻不问,但得知母亲追杀姜原时,他心里的确祈祷过姜原平安无虞。
是以,母亲终于放过姜原时,他肩上的担子终于可以卸掉一个,他允许自己在难以承受的回忆中又孤寂的沾了一身血。
思绪的最后,是傅南佳,那个一笑就会露出一颗小虎牙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