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过半,天还未亮,溪兰苑里已经有剑锋搅动空气的声响,卯时末,剑势力起,杀意再现,辰时初,一道飞虹挥出,剑光迫向梅林,碗口粗的枝干应声而断。劲势之下,姜原脚定身形,紧绷的面容依然没有和缓。
昨天中午,姜原把尾款付给铁男后,铁男把在墨城监视黄斌时听到的看到的一字不差的复述给了他,二公子、木子宣、人头、借兵平叛、瓜分肃州这些浓墨重彩的阴谋字眼即便被他玩世轻佻的语气说出,也像巨石一般重重砸进了姜原心里。
他问,“‘二公子’是谁?多大年龄?什么长相?”
铁男耸了耸肩,事不关己的回答,“黄斌就叫他‘二公子’,没带上姓。年龄……跟你差不多大吧,长相……当时他身边站了一个很不好对付的黑脸大汉,我为了不被发现,没敢把屋顶上的砖瓦搬开,他来时天就黑了,走的时候天都黑透了,又是直接就钻进马车里的。不知道长什么样儿。就是年龄,我也是推测。”
姜原记忆里有一个被称作“二公子”的人,这个人喜欢安静,喜欢自己跟自己下棋,偶尔因为家族琐事不得不卷入世俗时,也是淡然处之,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和卷入感,他是喜欢与世隔绝的、喜欢归隐闲适的。
他没再继续问什么,取出一张叠起的画纸交给铁男,道,“找到这个人。”
姜原给铁男的尾款远高于当初的约定,铁男直接接过来,打开一看,挑了下眉,似乎是认出这个人了,看着姜原,道,“你跟他有仇?”
姜原察觉他刚才的变化,道,“你认识他?”
铁男很无谓的笑了下,“他原本也是‘铁男’的成员,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儿突然退出了,他武功很高,组织里几乎没人能打过他,所以,老大就算很憋火儿,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煮熟的鸭子被野狗叼走了。”顿了顿,他又道,“指着我把他带你跟前是不大可能了。不过,我应该可以找到他,如果他同意见你,你就能见到他,如果他不同意,我也没办法。你给的银子不少,可以想想,省的银子打水漂。”
他一上一下的抛着钱袋子,银子碰撞咣咣作响。
姜原道,“让他见我吧。”
铁男道,“那行。你怎么称呼啊?”
姜原看着他,“姜原。”
抛高的钱袋子砰的一声重重落在铁男手心,他眼睛睁大,嘴巴半张,一手托着钱袋,一手扛着大刀,简单的只有排泄和玩乐的肉身里轰的炸起一道白光,保持这个姿势懵逼了好一会儿,才搜肠刮肚的吐了四个字,“那个……姜原?”
姜原没有回答,只冷冷地问,“接还是不接?”
铁男咳咳干干笑了几声,“那必须接啊,我是谁啊。我就是没想到啊,做生意还能做到您身上。”他盯了钱袋一眼,疑惑道,“我听说,您是最近才回的肃州,照理说,您没这么多钱啊——我多嘴。”他捏住自己的嘴巴,漏出还能说话的缝隙,“我要是找着他了,我上哪儿找您去啊?王府我可不去。”
姜原看了眼他身后的歪脖子树,铁男顺着他的视线也看到了,立刻会意道,“得嘞,他不想见您,我就在这棵树上划一刀,他要同意见您,我就划两刀,咱隔日就在这儿见。不过,几天能找到他我可说不准。”
沈岸的事可暂缓,但墨城的事绝对是应该立即告诉肃北王的,容不得片刻耽误。
可他会信吗?
姜原摇摇头,经历过那一晚之后,他还对那个男人抱有这种幻想本身就是很可笑的一件事。他凝重犹疑的面容逐渐趋缓,一个冷酷的念头像突然被割断绳子的铅球似的猛地砸进了他的心底——肃州死活与我何干。
他收剑入鞘,走去冷水房,冲了冷水澡,上上下下洗了一个干净,白衣白袜黑色外衫,穿戴整齐走去自己住的那间屋子。
姜陌已经提了食盒过来,看到他持剑走来时的挺拔身姿,微含笑意的眼睛顿时大了一圈,眼眸里尽是掩饰不住的惊喜,“阿原。”
她的声音很轻,鼻尖却是很酸,带着丝丝的不敢相信,给这两个字蒙上了一层水雾的颤抖。姜原走到她身边,说了一声,“姐姐,我没事了。”
蛮散的毒性即便没有彻底的根除,也应该能被药物暂时压制,至于它是否会卷土重来,姜原不在乎。
姜陌像久别重逢亦或是失而复得般抱紧了他,数月来堆积的恐慌在短短几日达到了顶峰,又在这一瞬得到释放,她的肩头颤动,眼泪冲破紧闭的眼皮滚落脸颊。姜原抬手抚住她的肩,内心感念有千言万语,他却笨拙的说不出一个安慰的字。
过了一会儿,姜陌从他怀中退了一步,自觉在弟弟面前失了态,她避身擦擦眼睛,笑了笑,忽然道,“昨天这个时候,白公子都已经来了,今天是有事耽误了吗?”
姜原完全没想到姐姐能把话题转到白瓷一身上,杂乱无章千头万绪的话顷刻间乱成了一个麻团,怔愣、不知所措,他没来得及掩饰瞬息之间的变化,被姜陌看去,她便又想起昨天他躲在书房避而不见白瓷一的情形,她正欲劝说什么,桃子慌慌张张的跑进来,有些忌惮的看了眼姜原,把姜陌拉到廊下,低声道,“小姐,润公子在门口呢,很生气的样子。”
姜陌一时没反应过来,“门口?哪个门口?”
刚刚,桃子闲着无聊在园子里来回晃悠,冷不丁的就瞅见黑着脸站在门口的姜润,这状况要让老祖知道,十级震动会毫无偏差的席卷整个王府,到时候免不了一阵鸡飞狗跳。桃子害怕的像站在火堆里似的一直跳脚,“溪兰苑啊!!”
姜陌这才注意到她错过了陪姜润读书的时间,她转身对姜原道,“阿原,如果白公子不来,你就去找他啊。”
姜原嘴唇动了动,目光垂下。
这个时候,姜陌已经完全能感觉到姜原和白瓷一之间微妙的气氛,这个气氛明显不向好,明显也是姜原单方面造成的。她把话头从白瓷一身上移开,给他找一个理由,“大夫开的药都是有道理的,你千万不能觉得已经好了就不需要再吃药了,就剩今天最后一副药了,吃了身体就能好全。一定要去,记住了吗?”
姜原这才道,“嗯。”
姜陌走后,偌大的院子里堆聚的人气儿很快也随之消散。姜原把剑挂在卧房的床柱上又走了出去,枕边整齐叠放的是白瓷一穿过的那件外衫。
他静静的坐在外间的凳子上,手捏成拳撑在膝上,努力保持内心的平静。
但有时候,事情就是这么怪异——越不想做的事越得做,越想做的事越做不成。也许是姜原刻意压制的狠了,物极必反,触底反弹,一下一下冒出来的全是他根本无力分辨是想还是不想的回忆。当他清醒后跟白瓷一同床而眠的一幕浮现时,滚烫席卷胸腔让他呼的吐出一口气。
他站起来就往外走。
白瓷一恰巧从门外走来,看到姜原时,本来就不快的脚步更慢了,只又走了一步便停下了,提了提手上的食盒,挤出一个笑,“最后一次。有始有终。”
姜原有一瞬间的错愕,半瞬间的欣喜。白瓷一撞进他的眼睛时,他就知道去找他是一个错误的决定。但他刚才分明是想去的,是恨不得立刻就出现在他面前的那种。他活了十八年,见过的人不多不少,却大概只有这么一个人有这样的魔力——能让他理智,能让他冲动,能让他在理智与冲动之间苦苦挣扎。
白瓷一笑的很勉强,眼睛也因一宿没睡而有些泛红,他没动,姜原也没动,两人静静地注视着对方,平静地表象下,谁的心都没有办法真正的平无波澜。
终是姜原开了口,他道,“银子我……”
白瓷一轻声打断他,“我本该早些来的,”他说了一句就停下了,似乎在为接下来的话找合适的措辞,“我……去陵庙了。”
姜原眼角动了一下。
白瓷一道,“我问僧人可不可以拜祭里面的人。他说可以。”
陵庙只供奉了一个人,那就是姜原的母亲原溪月。他看见了那块没有一个字的牌位,疑惑之余奉了三炷香磕了三个头。
他看着脚前三尺的地面,“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跟王妃说,姜原很好,您不用担心。”顿了顿,他抬头看向姜原,才又道,“说起来你可能不信,但我小的时候的确听过很多关于王妃的事。她的马术很好,她精通诗词韵律,对绘画也见解独到。她是一个好人,也是一个很好的母亲——她把你教养的很好。”
姜原漠然的眼角微微泛红。
白瓷一捏了捏手,声音低了下去,“明天开始你就不用服药了。我也不会再来了——”他笑的苦涩而又真诚,过了很久,才接了一句,算作他单方面给两人的关系做了一个结,“姜原,认识你,我很高兴。”
白瓷一放下食盒,走了。空荡的庭院只剩了廊下独独而立的男人,过了很久,姜原的目光才从门口收回,落在了不远处的食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