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盅砸在白瓷一掌心里,他清楚的感觉到姜原身体难以掌控的颤抖,他撇掉药盅,反握住姜原的手,充满担心道,“我扶你回去。”
姜原泛白的唇抿得很紧,须臾,他用力抽回手,跌靠在墙上,这个动作让他不可抑制的发出一声低吟。
药效起作用的时间远比想象中的慢,白瓷一心急如焚更觉难以忍耐,他凑近他,强硬要拽他起来,“走。”
他的手被摁住。
白瓷一诧异的抬头,碰上姜原的目光,他眼底诸多复杂的情绪刹那之间撞痛了白瓷一的心,他的声音不由自主的放软了,“姜原……”
姜原缓慢却很坚定的推开他,低声道,“不劳费心。”
这四个字客气疏离,带着他一贯的淡漠,但此时此刻听起来,却像一层厚不透风的冰渣子毫无预警地呼啸袭击了白瓷一,他呼吸一顿,微微怔愣,片刻后收回僵在半空中的手,默默的捡起药盅,收好食盒,站起来,却并没有走。
黑夜无声袭来。
两个人一坐一站,谁都没有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姜原终于恢复了平静。他站起来,别有深意的看向白瓷一,在白瓷一回身看他的刹那,别过了头,提步离开。
夜已经很深了,深不见底,厚而压抑,周围安静极了,姜原重新恢复生机的心脏的跳动一下一下清晰的传进他的耳膜,此时此刻的他,大概是在汪洋孤海里漂泊了很久,好不容易抓到能让他上岸的东西却又放了手,不,是毫不留情的推开了。
默然走了一会儿,他原地停下。
铁男抱刀靠墙站着,嘴里叼着一根草儿,挑着一侧眼梢,轻佻道,“我说怎么没在墨城等到你呢,原来是被小情人缠住了啊。”
姜原目光倏地一沉。
铁男低声笑了几下,道,“别紧张,开个玩笑而已。”他上下打量了姜原几眼,习武之人对身体状况的感知异常敏感,不管是自己还是对方,“受伤了?”
姜原未予理会,道,“事情办妥了?”
铁男道,“那必须,我是谁呀。明天中午,老地方,拿着我的尾款,我会把看到的听到的一字不差告诉你。”
他不再说话,也没走,嘴里的草叶子随着他左右撇动的嘴角来回颤颤,他往姜原身后遥瞅了一眼,勾起一侧唇角,收回的视线饶有兴致盯了姜原一下,在姜原注满死亡元素的幽深眼眸的凝视下,潇洒的打了个响指,扛着刀转身走了。
晨阳,和煦。
姜原在庭院练剑,他的动作有些迟缓,无论是出剑的力度还是身体的速度都稍显力不从心。他咬紧牙关强行突破,几招之后,被牵动的毒素再次叫嚣。他喘着粗气,懊恼的收剑入鞘,往屋里走。
溪兰苑外,姜陌看到白瓷一,惊喜道,“白公子?”
白瓷一客气的点了下头,“陌小姐。”
姜陌高兴的迎上去,道,“阿原能转危为安全靠白公子了,我感激不尽。前日备了些薄礼送到府上,希望公子能喜欢。”
这件事姜陌做的很隐蔽,白瓷一也只听白凤仪说过一嘴,他没怎么上心,总归都不是姜原送来的。他点点头,“陌小姐费心了。”
姜陌这才注意到他想藏身后的食盒,道,“这是?”
白瓷一不太自然的戳戳鼻尖,“药。”
姜陌恍然大悟,“我就说,阿原伤这么重,怎么这么快就不用吃药了,原来是白公子一直在照看他。白公子,阿原能有你这样的朋友,真是他的福气。哎呀,光顾着说话了,药凉了就不好了,咱们进去吧。”
白瓷一犹豫三番,最终压下让她把药带给姜原的话头,“……嗯。”
姜原拿着一袋银子刚走到廊下,就看到同时走近溪兰苑的两个人,他下意识的往屋里一躲,耳听两人的谈话声越来越近,他竟然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捏了捏手,把袋子往坐塌上一塞,窜进了书房。
平整的坐榻被塞出鼓鼓的一坨。
姜陌边走边说,“白公子两边跑也很辛苦,不如把药方给我,我来煎药吧?”
白瓷一道,“不用。而且,”他苦笑了下,“也就剩明天一天了。”他不想再聊这个话题,便问,“陌小姐,王府最近没招护院吗?”
桃子已经把沈岸的事告诉了姜陌,姜陌摇摇头,道,“我找总管问过,他说没有,沈岸这个名字,他也没印象。”
白瓷一道,“那就奇怪了。姜原出事那天,是他一路跟着,暗中保护的。”
姜陌微微蹙眉,“保护?难道阿原还有别的朋友?”
白瓷一没接茬。
两人走进屋内,姜陌左右看不见姜原,轻轻叫了一声,“阿原?”
书房内的姜原就像做了一件坏事、只要被找到就会被训斥加挨打的小孩子一样,屏息凝神,一口大气不敢出,绷着脸听着外面的动静。
姜陌叫几声不得应,“一大早的去哪儿了?”看到坐榻上鼓起的一坨,她走过去,掀开垫子拿起黑色的布袋,里面发出银子碰撞的声响,皱了皱眉,“阿原把这么多银子放这儿干嘛?”
白瓷一倏地一怔。
他心里十分矛盾,从家到王府的这一路都处于一种极端的自我分裂中。一方面,姜原对他的态度已经非常明确,自己再贴上去只能招他厌烦,说不定真的会到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可另一方面,他不想让姜原疼,不想他的秘密被别人知道,不想他说不见他的话。他想见他,越来越想,这种汹涌而至不知该归结到何处的情愫像燎原的烈火一样,烧得他全身细胞都成了小心翼翼的泡沫。
他就想,趁还能见到他的时候,就好好见一见吧。在往后看不到头的一生中,作为一点回忆也弥足珍贵。可他没有想到,或者他已经想到了,却不想承认,那就是姜原真的不想见他。他只留了钱,毫无温度的钱,分道扬镳的钱。
白瓷一的泡沫碎了,提了一路的心扑通跌沉,他默默的放下食盒,声音也低了下去,“陌小姐,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说完,他夺门而出。
姜陌十分不解。
书房里传出一声闷响。
姜原的头撞到了书柜一角。
又过了一会儿,他才从书房出来,对上姜陌有些莫名的神情时,他很快就避开了。
姜陌道,“阿原,你怎么了?”
姜原低声道,“没事。”
姜陌看了眼外面,白瓷一的身影已经不见了,他刚到时的状态和刚才离开的状态明显不一样。她又看向姜原,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笑了笑,只道,“快来吃饭吧。”
桃子把拎着的大食盒放在地上,一层一层的把饭菜摆在桌上,摆了一大桌,“二公子,小姐起早做的,您快吃吧。”
姜陌歉意道,“不知道你爱吃什么,就都做了一些。”
姜原嘴角轻轻提了一下。
姜陌温柔的摸了摸他的头,“快坐下吃吧。”
桃子凑到姜陌身边,小声提醒她,“小姐,该去陪润公子读书了。”
姜陌嗯了一声,心思忧重,柔声对姜原道,“阿原,姐姐先走了,晚一点儿再来陪你。”
姜原抬头对上她隐忧关切的目光,点了点头,“嗯。”
姜陌离开后,姜原的思绪逐渐回冷,他不由得想起刚才白瓷一和姜陌的对话,沈岸堵门让他去见姜陌的一幕也随之而来,按照当时的情形推断,沈岸应该是认识姐姐的,但看姐姐刚才的反应,却是一点都不知道他。
顿了顿,他走回书房,须臾又出来,拿起坐榻上的钱袋去了城郊。
白瓷一从王府出来后,心绪不宁,那个钱袋子总在眼前晃悠。姜原这么“听话”,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老白!”
一声亢奋的嚎叫从头顶炸起,白瓷一抬头一看,看到小红门二层雅间里探出脑袋的李陵。李陵忽腾腾跑下来,追上他,一个勾脖子挂他身上,“一大早的晃悠什么呢。”他显然不关心老白真的在晃悠什么,声音一低,勾着他脖子的胳膊也紧了些,“赶紧给老子画,不然,我找凤仪哥告状去。”
白瓷一心不在焉,心事重重,心乱如麻。
李陵勾头一看,一侧眉梢挑上天,“愁眉苦脸的,咋,天塌了?”
白瓷一充耳不闻。
李陵抽手搭在他肩上,边走边说,“不是,老白,真的,你一装深沉我就害怕。有话说有屁放,要钱还是要人,一句话,兄弟马上给你安排上。”
白瓷一还是没吭声。
李陵在他胸前捶了一下,“不说话,那你就回去给我画画儿,我真没诓你,今天再不出画,我赔违约金事小,你……”他又压低了声音,“‘孤山先生’的信誉可就大打折扣了,这对以后的生意非常不利。”
白瓷一终于给他一个白眼,“你掉钱眼里了?”
李陵大言不惭,“你才发现?”
两人走了好一会儿,白瓷一拧紧的眉头都没松开。
李陵瞅着他,瞅了几眼,忽然想到了什么,贼摸兮兮的凑他脸上,道,“联想前因后果。老白,你这副模样……不会是跟‘那位’闹掰了吧?”
说罢,李陵腰往外一扭,做好让他打空的准备。谁知,白瓷一不仅没动手,连预想中的抵死不认都没有。
李陵狐疑的看着他。
白瓷一终于低喃了一句,“他一定要跟我划清界限。我想不出为什么。”
李陵嘴欠,“是他跟你划清界限让你不高兴,还是你想不出他为什么跟你划清界限让你不高兴?”
白瓷一一个眼杀过去。
李陵挺直腰杆,“哥帮你分析。”他又凑近了些,像情感祖师爷般的开口道,“首先两个都让你不痛快,对吧。那咱就得想想他为什么要这么强硬的跟你划清界限。其实也不用怎么想,看看他的处境,再看看你们家的能耐,答案不是显而易见吗?”
老白还是不懂。
李陵搭他肩的手敲了几下,“说你笨你还真是不聪明。他怕连累你啊,傻子!”
老白更不懂,“这我当然能想到,可我跟他说了呀,这事儿我搞得定,你也看到了,我,白家,还有你们家,不都没事嘛。”
李陵左右看了眼行走的人流,把他拉到僻静处,恨铁不成钢的对着他的脑门儿敲了一拳,压低声音叫道,“你还真是被‘那位’迷死了啊,色令智昏,一泻千里,傻子他妈给傻子开门,你到家了。‘那位’背后的‘那位’,你了解她还是‘那位’了解她?!”
白瓷一被问的一愣。
李陵继续道,“肯定是‘那位’对不对?你再好好想想,这么一个名震光寒大陆的女人,这么一个打下姜氏半壁江山的女人,她的手段,你防得住吗?就算一时防得住,那以后呢?你防不胜防!她就是看准了你拖家带口的跑不了,才暂时放过你的。但是,只要你还跟‘那位’有牵扯,那就不是连累不连累这么简单了,那女人是可以用你牵制‘那位’的,你听明白了吗?”
白瓷一的眉头拧的更紧。
李陵趁热打铁,“不过,你也不用灰心丧气,你要真喜欢‘那位’,就老老实实的等着,别给人添麻烦,也别给自己找麻烦。如果‘那位’真能成大事,那你俩还是能再续前缘的,对吧?”
白瓷一心头一颤,却很快又瞪了李陵一眼,“注意你的用词。”
话音未落,他转身就走。
李陵追过去,“我用词怎么了,精准独到!一针见血!诶,你别走那么快。”他勾住白瓷一的脖子,威胁又讨好,“老白,你看我都给你分析了,投桃报李,你也得准备开工干活了吧?”
白瓷一甩掉他,“不干!”
李陵抱着他开始撒娇,“白瓷儿,白瓷儿,好白瓷儿,你一走十个月,回来没几天又走三个月,你想想我们这群狐朋狗友行吗?大家都想你了,尤其是大头,想你想的头都瘦了好几圈啊啊啊啊啊。”
白瓷一烦他,“边儿去!”
李陵马上照办,笑出一口大白牙,“那就说定了啊,今明两天,你哪儿都不要去,就在家里干活儿,明天晚上,我接你去小红门,咱们好好热闹热闹。”
李陵把白瓷一“送”回家,直接把人摁进了书房,他忙前忙后的铺纸研磨,还搬了个小板凳在旁边一坐,吉祥物似的一眨不眨盯着白瓷一,唯恐一个不注意,这家伙就长翅膀飞了,把他的千金梦也带飞。
白瓷一头疼的看着他,“我会画的。你走吧,赶紧走吧,赶紧远远地快点走吧。”
李陵一听他的保证,嘻嘻笑道,“那我就不打扰你了。我去通知大头他们啊。我走了啊。明天我来接你啊。”
耳朵终于清静了。
白瓷一看着面前纯净的画纸,思绪却不在这上面,眼前清晰的浮现出的是姜原的身影。无论是最初相见时城郊的打架,还是离开肃州,抑或是翻过金沙山后,小镇、儋州、海边,再返回肃州。
每一幕都清晰无比。
他心中有千言万语,像龙卷风袭击的汪洋大海,丈起千层,波点碎浪,最终,他只是轻轻吐了口气,提笔落画,未几一幅《溪山深秀图》跃然纸上。
画面是一片溪谷,是他们从苍梧回来后水中疗养的那处。一个男子站立水中,水在他的腰处荡出涟漪,裸露的上身有清晰的肌肉纹理、扑簌滚落的水痕和触目惊心的伤疤,他微低着头,被一块岩石的阴影笼罩,背对着岸边的人,背对着世间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