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三十九 章

回到溪兰苑时已经过了中午,姜原回到房间走去书房,刚迈进书房的门,就听见廊下有脚步落地的谨慎声响。

他以为是赵映真派来监视他的蓝卫,只是抬眸看了眼,并未有什么动作。书桌上还放着三个多月前他强压激愤狂乱而暴写的《心经》,他收起散乱的纸张,把笔放回笔架时,捏笔的手顿了一下,视线倏地落在沾了一点灰尘的笔尖上,这支笔本来是被他暴怒之下拍到纸上的。

溪兰苑平日无人打扫,姜原一走三个月,书房积了不少灰尘,这支笔显然是从桌上掉下来过,他下意识地环视四周,书架上的书和几件古器以及画缸里的卷轴看不出有翻过的痕迹,唯独这支笔,还有他左手上的纸张。

这时,门外传来一下敲门声,过了一会儿又传来一声,姜原看到门上映出的身影,警觉的握剑,那影子却说话了,“二公子。”

沈岸?

怎么会是他?

一时间,姜原想起昨晚他冷静强悍的模样。

沈岸似乎认准姜原在屋内,又敲了一下,道,“今天早上,陌小姐在门口等了您很长时间。”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听不出什么情绪,却精准传出了一份意思之外的固执——如果姜原不开门,他就一直等下去。如果姜原还不开门,他大有可能破门闯入。

姜原走过去,打开门,冷声道,“姐姐让你来的?”

沈岸道,“不是。”

姜原不再理会,回身关门。

沈岸立即抬手挡住,“不管是与不是,您应该去见她。”

姜原的目光很冷,“应该?”

他拖长的语调无端彰显了一种身份的傲视,一种难以跨越的阶级鸿沟,沈岸神情一猝,刚刚的沉静冷悍荡然无存,他忽然收回了手,朝姜原低了下头,有些局促的转身,大步离开。

姜原并非不想见姜陌,相反他很想见姐姐,但他深入骨髓的戒备和提防已经蔓延到了每一个人身上,他不想把姐姐也当成怀疑戒备的对象,更不想让她卷进来,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他在门口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姜陌刚从溪兰苑离开,她吃闭门羹的事儿就传到了赵映真耳朵里,她坐在贵妃榻上,手指一下一下的敲着桌案。

怀玉担忧,“老祖,如果陌小姐一直见不到姜原,那我们……”

赵映真道,“姜桓什么时候回来?”

怀玉道,“今天。”

赵映真坐直身子,“今天?”她捏紧了手,思忖片刻,道,“去把周相国请来。”

周知春到后,赵映真屏退下人,道,“周相国,姜原回来的消息想必你已经知道了。”

周知春点头,“是。”

赵映真面现愠色,“赵征用性命跟我保证过,只要中了‘琼花’,姜原就必死无疑,可他还是活着回来了。”

周知春道,“老祖放心,知春的计划万无一失。”

赵映真道,“周相国办事我自是放心,只是眼下是南攻的关键时刻,不管计划进展如何,我都要提醒你,绝对不能造成城内恐慌。”

周知春点头,“知春明白。”

子时,一队人马乘着夜色包围了一间民舍,他们训练有素行动很快,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但院子的两只鸡还是被惊起了,领头的是贾银,他手起刀落,打了一个手势,人马分成了两队,前后包围了民舍。

两只鸡只发出了一声惊叫,屋内的人却警觉一动,翻身下床,黑暗中他行动利索,打开床下的暗格,取出一封信,动手撕。

门被一脚破开,强力之下此人手一抖,撕成碎块的信抖落几片,他顾不上捡,跳窗逃跑,窗外早备好全副武装的官兵,他把剩下的信塞进嘴里,与围上来的官兵缠斗,眼看逃生无望,他一头撞向一个当兵的,抢刀抹了脖子。

贾银接过手下送来的蜡烛,蹲下身子照亮这人的脸,讶声道,“茶摊掌柜?……这还真是人不可貌相。”

他回身对手下道,“都收起你们平时打家劫舍的气势,能不出声就别放屁,悄没声的把活儿干完,赶紧搜吧。”

十几号手下分头忙活起来。

周知春接到贾银的消息时,已经是丑时过半,此时,姜桓刚刚返回王府。丑时末,贾银带人冲进了溪兰苑。

溪兰苑从未有过这么多人,火把照亮的这座孤寂的庭院恍若白昼,他们持刀带甲,凶神恶煞,像一只只随时都能扑杀猎物的豺狼虎豹。

姜原站在廊下,微沉眉目,握紧了手中的剑,这种围杀的场合他并不陌生,对血腥习以为常的冷静让他额外凸显了一种内敛的强悍。

姜桓从众人中走到最前端,火把照在他纵横沙场的冷硬面容上,忽明忽暗,看不出任何情绪。他身侧是周知春,周知春秉承了一贯低调的做派,揣手微躬上身,低眉顺目,好像接下里即将发生的血雨腥风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姜桓道,“怎么回事?”

他从北营回来后,刚到南园,衣服还没来得及换就被周知春请到了这里。周知春上前一步,躬身道,“王爷,巡防营的贾银受城府委托彻查城防图失窃一案,目前贾银已经找到了城防图,但有证据表明,城防图失窃似乎跟二公子有关。”

姜原不动声色。

周知春叫来贾银,道,“贾大人,把你查出的情况照实说出来。”

贾银面带得意,抱拳向姜桓行礼后,呈上一份拼接完全的城防图和一份碎的七零八落、残缺不全的信纸,道,“王爷,自得到城防图失窃的消息后,奴日夜奔波调查不敢有半分懈怠,终于锁定茶摊掌柜有重大嫌疑,这份被剪成二十五块的城防图就是在他家搜到的。”

姜桓扫了一眼。

贾银手指城防图,道,“单看任何一块都很难联想到这是城防图的一部分,由此可见贼犯的狡猾和一定要把城防图带出城的贼心。”他手指一移,转向信纸,道,“这封信虽然被贼犯销毁大半,但从仅剩的字里行间依然可以推测出来,这是一封向凉地叛首阿塔潘表达谢意和合作的信件。”他看向姜原,信誓笃定,道,“而写这封信的人就是二公子姜原。”

阿塔潘!

在场拿刀的人一阵骚动,面面相觑,悲伤愤怒涌上心头,再看向姜原时,刀握紧了,眼神更加凶悍,恨不得立刻就把姜原剁成肉酱。

这些人都是周知春精挑细选的,他们的父兄都在太康五年阿塔潘偷袭姜氏大营中战死。换句话说,他们跟阿塔潘有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那跟阿塔潘勾结的姜原自然成了他们欲除之而后快的目标。

人一旦被愤怒掌控,就很难再去辨别真相,更何况,阿塔潘是整个肃州的死敌。贾银微不可查的轻哼一声,似乎在提前庆祝胜利。

砰地一声金属撞击,一把未出鞘的剑擦过贾银的脸撞到他条件反射抓起的佩刀后重新回到姜原手上,速度之快力道之强,震的贾银连退好几步才站稳。

姜原冷冷的睨着他,那支沾了一点灰尘的毛笔再次浮现眼前,道,“原来是你。”

贾银恼羞成怒,“是你!”

姜桓还在,贾银不敢肆意发泄,只得死死压下,气急败坏甩开扶着他的手下,大声道,“众所周知,二公子有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不治之症,但在大公子世子册封典礼上,二公子竟然从天而降,孤身对阵数十名蓝卫而毫发无伤,这等身手可不是一个病秧子能练出来的。”

周知春提醒他,“贾大人,王爷行军劳累,有什么话你就赶紧说吧。”

贾银忙向姜桓低头,“王爷恕罪。”他换了副腔调,“老祖一直担心二公子的病,派奴多方寻求良药,这么些年,良药虽没有寻得,却逐渐弄清了二公子的病症。”他转头看向姜原,眼睛里带着明目张胆的阴狠,“二公子,您中毒了,‘樱花’的毒。”

姜原眼眸一凝。

他自小羸弱,八岁之前,母亲经常在他肚脐处敷一张黑乎乎的药膏,跟许之棠逃离肃州后,药膏用尽,身体状况愈来愈差,许之棠遍尝草药,为他特制了另外一种药汤,这种药汤要比母亲用的药膏效果更好,姜原才得意习武强身。但时至今日,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靠一直吃药才能抑制身体的衰弱,他问过许之棠,许之棠神色闪躲,什么都没说。

贾银,“樱花是一种很奇特的毒,一旦进入人体就很难驱尽,需要长期的药物抑制。但也并非完全无解。王爷,近日老太医就找出了破解樱花的方法。”

姜桓道,“什么?”

贾银道,“琼花。”在众人不解的眼神中,他朗朗继续,“琼花是一种致死剧毒,但偏偏这种剧毒是蛮散的解药。二公子如今的气色,显然是已经服下了琼花,驱尽了樱花,体内是一点儿毒素都没有了。”

他脸色一阴,转向姜桓,“王爷,琼花的配置需要从青荚叶里提纯,青荚叶是凉地独有的植物,数量稀少,提取很难,目前掌握这种歪门斜术的,奴只想到了一个人。那就是阿塔潘身边的红人,朗镇。”

太康五年阿塔潘偷袭肃州军时,若非朗镇提前暗施诡计向肃州军抛毒,父亲怎么可能遭受重创,大哥姜林怎会死无全尸,爱妻南佳怎会身死,未出世的儿子又怎会被毒杀,他怎么会跟原溪月扯上姻缘。一连串难以回首的过往忽然涌现,姜桓宛如硬石一般的面容终于起了波动。

贾银悠悠道,“二公子,阿塔潘救了你的命,礼尚往来,或许你还有其他见不得人的目的,为表谢意,为达成目的,你暗中派茶摊掌柜盗取城防图,剪成二十五块,分期带出。我,没说错吧?”

庭院一片死寂,盛夏的躁动蒙上一层令人窒息的寒霜,只剩下火把噼啪的烧结声。

姜原鄙夷地看着贾银,这只替赵映真鞍前马后的跳梁小丑可真是敬业,道,“琼花剧毒致死,却能解樱花,敢问,那位老太医是怎么知道的?”他逼视贾银,“还是说,贾大人身体力行,以身献药,先服了樱花,又服了琼花?”

姜原步步逼近,贾银不由自主的后退,凶悍道,“老太医可是给老祖瞧病的,你敢质疑他的医术?姜原,你什么目的,在场的可是一清二楚,不然你也不会专挑着大公子的世子册封典礼来,可你偏偏又没那本事,为了达成目的只能请外援,阿塔潘就是你看中的外援,趁着咱们肃州就起兵南下时,你用城防图做投名状,勾结阿塔潘,图谋不轨!”

姜桓低喝一声,“够了!”

贾银立刻弯腰小声,“王爷恕罪。”

姜原凝视着肃北王,他从未在这么近的距离下看过自己的父亲,十八年了,从未有过,一时间,他紧绷的面容略略和缓,心底诸多情绪翻涌而出,嘴唇动了动,他想叫他一声父亲,想跟他说说话,想请求他去看母亲一眼,想听他叫一声“阿原”。

然而,他所有的心绪都在一声冰冷中凝成了死亡。

姜桓冷目视他,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姜原微微睁大了眼睛,似不敢相信似的,过了很久,道,“……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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