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五章

顺着他的视线,白瓷一看到城门头上的三个字,他道,“丹,阳,城,这三个字据说是城主亲笔书写纂上去的,苍劲有力,飘逸潇洒。”他语气一转,不屑道,“我是看不出来。”他语气又一转,溜须拍马,“果然苍劲有力,飘逸潇洒,笔走龙蛇,银钩铁画,尽显一代城主之雄风。”

城主!原溪亭!那可是姜原一弯不拐的亲舅舅!这嘴瓢的,老白恨不得抽自己两耳光。他自顾后悔,姜原却好似完全没有听到,仰望城门,神色黯然。

丹阳是母亲的故乡,是她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但她从未提起过,画扇也不说,主仆二人好像约好了似的,把她们在丹阳城内十几年的记忆埋藏的干干净净。

他问过许之棠,十年间只问过一次,时至今日,他依然记得叔叔脸上久久不退的痛苦、悲伤和悔恨。那晚,从不饮酒的许之棠喝醉了,迷离的眼神浸着泪光,喃喃絮语,“溪月特别喜欢出城玩儿,她喜欢在广阔无人的草地上策马驰骋的感觉,我们就去郊区,去荒野,去所有能让她开心高兴的地方……原溪亭说的对,是我亲手推开了溪月,是我……害了她……”

姜原喉头一滚。

眼前恍若出现原溪月红衣烈马的明媚飞扬。

白瓷一安静的站在一边,在此之前,他从不相信“感同身受”这个词,可一路走来,尤其是多多少少知道的姜原身世,让他不肖细想,就能共情到个中感受,更何况,他可是刚出生就没了母亲啊。

姜原从回忆中抽身,情绪渐渐平复。

白瓷一安慰道,“我们先进城找家客栈,再慢慢……”

姜原轻轻打断了他,“不进城。”

白瓷一,“不进城?那……”王妃、姜夫人,原小姐,他一连想了好几个称呼,都觉不大妥当,“伯母在城内生活了很多年,你不进城,怎么找,怎么看?”

姜原既让他跟着,也就没了隐瞒他的心思,低声道,“去苍梧。”

白瓷一睁大眼睛,指着他身后的金沙山,不可思议,道,“你想自己翻过去?”

姜原,“你我轻功都不错。”

您还真会给自己找脸面。

白瓷一不由分说把他拉进城内,边拉边说,“白二,哥跟你科普科普啊。哥从十四岁开始就到处游历,三年间几乎走遍了光寒大陆,那边儿自然也去过,刚开始,哥跟你绝对一个想法——哥轻功还比你好呢,是不是?那必须得飞过去,不飞多没面子。哥总共飞了三次,为啥没第四次?因为第三次哥差点儿没死到上面。所以,听哥的,找‘向导’,别逞能。不过,‘向导’在这个地界儿是最见不得光的,所以,你还是得听哥哥的,先找家客栈,吃饱喝足养精蓄锐,再做打算——诶咦,这两天没日没夜的走,可累死我了。”

姜原一直没有说话,被他攥着手腕往前拖,又走了几步,忽然道,“你是太康7年3月9日生?”

白瓷一的眼角再度扩张,悲喜交加,这家伙竟然记得自己的生辰,这家伙竟然在自己生辰那天送了一只通体发黑的大蟑螂?他也不走了,嘴角抽动,“是,咋?”

姜原微微一笑,七分戏谑,三分挑衅,一字一字,道,“我,太康6年11月18日生。”

白瓷一,“……”

敢情老子说了那么重要的事,你就听到了这个!他抬腿追上负手往前走的男人,“你不提我还忘了,送老子蟑螂还没找你算账呢,你……”

姜原微提眼角,“死的也怕?”

“死的?谁说是死的?你可别说你弄死放进去的!瓶塞一开,那……窜出来撞老子脸上……”

“噗。”

“你还笑,你得补偿我,必须……”

“我装进瓶子一个时辰后才给你送过去的,我以为它会死。”

“……我还得谢谢您了?”

“不客气。”

“……”

两人一前一后的走着,前面那位皱眉怒目,看起来很是生气,后面那位眼帘下的目光却是一片平和。

前面酒家一条街。

街边两侧高高低低挂满了招摇的幌子,飘着鲜红的巾子,亮眼极了。每一家店铺都门面大开,圆滚滚、黑乎乎的坛子从店内摆到店外,还有伙计捧着一托盘的小酒碗向行人拍胸自荐。

丹阳美酒享誉光寒,每次来,白瓷一都会找家店铺,痛痛快快的喝上个一天一夜。姜原本以为他会找家离酒肆近的客栈落脚,没曾想他闷着头越走越偏。

日落西山。

夜黑如墨。

路越来越陡峭。

姜原忍不住问,“你不累了?”

白瓷一还在气头上,“要不是你,老子也不会这么累。啊——”脚下一滑,他扑腾着抓了一根树杈才稳住,眼睛瞪向刚伸出手的人,又补了三个字,“没良心。”

姜原却是忍俊不禁,道,“可以明天来。”

白瓷一虽然嘴上说着先找客栈满足口腹之欲,但心里惦记的还是姜原的事情,他从肃州出来就是要去苍梧,眼下已经耽误不少时日,老白是想帮他的,能早一天算一天。

他没好气道,“前面就是了。”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的又走了一刻钟,到了一处破旧茅屋前。这里的人是老白之前去苍梧时找的“向导”。

他小声叫道,“鼠哥?”

叫了几声,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摸出打火石,淬出一个小火把,猫着腰钻进茅屋,一口茶的功夫出来了,对姜原道,“被抓了。”

姜原,“被……抓了?”

白瓷一,“这是个极赚钱的门路,掉脑袋的风险也极高。能翻过金沙山的人,向来都是丹阳城府的严打对象,毕竟,能带一个人过去,就能带一队兵马过来。”他回头看了一眼,又道,“碗里剩的水根儿还清亮着呢,看来也就几天前发生的事了。”

他拍拍姜原的肩,“总归也不会只有‘鼠哥’一人干这行当。走吧,找客栈休息,我真要累死了。”

两人回到主街时已经过了丑时,客栈只有几家还开着门,他们选了最近的一家。刚走进去,柜台后的伙计就热情的冲了出来,“二位住店呐?”

白瓷一打着哈欠点点头。

伙计,“您要几间房?”

白瓷一打着哈欠的嘴忽地就闭紧了,眼睛眨了几眨,心道,以前是怕他甩下自己偷跑,定是只要一间房,把他放眼皮子底下才安心。可现在……他不动声色瞟了眼姜原,瞟到第三眼时,姜原张口了,“要……”

那一瞬间,几乎是全身血液加速冲向白瓷一的脑门,他脱口抢道,“一间。”

伙计机灵,“我们这儿有大房,大房的床够大,够舒服,不挤人的。”他转身给他们引路,“您二位楼上请。”

白瓷一总觉得他误会了什么,又解释道,“我们兄弟这次出门久,钱花的差不多了,得省着点儿,不然就得走回去。劳烦小二哥给一间小的。”

伙计倒没有看钱下脸色的毛病,热情道,“我们家小房,床也不小,通风更好,就在楼上,您二位小心脚下。”

姜原没说什么,跟着伙计上楼。

白瓷一反而没了困意,内心纠结万分:姜原想要一间还是要两间?他应该是想要两间的,一定是,一个人住着多舒服。可他会不会也想要一间?他可是树杈草洞犄角旮旯都睡过的,舒不舒服根本不在他考虑范围吧……应该。可他万一真想要两间呢?那自己岂不是又遭了他的烦?

伙计已经带他们到了二楼,推开一扇门,带他们进去,房间的确够小,一床一桌再无其他。但好在天气热,温度高,床上的被子就可打个地铺——白瓷一,你怎么还有抢他被子的心思,您可直接睡地板吧。

伙计笑道,“您二位早点休息,有事儿叫我,我就在楼下。”

白瓷一应了一声,伙计便带门出去了。

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以前也只有他们两个人,可这好像是第一次两人心平气和的待在一个屋檐下,船上最后几天时,俩人也是心平气和,但那是没得选。

白瓷一有些呼吸不畅。平时最引以为傲的倒头就睡被他纠结成了死灰。他在桌旁坐着,怎么坐都不舒坦,好像那凳子上爬满了蟑螂。

姜原左右打量了一下,道,“你睡床。”

还是不容置疑的命令口气,听起来,白瓷一好像是个女人,还是不受他待见的女人,需要从性别上给点儿照顾一样。他赌气,“我打地铺。”

姜原捉住被子扬手一展,一张地铺跃然眼前,他自己则一声不吭,床上躺平了。

白瓷一,“……”

丑时末。

万籁俱寂。

两匹快马飞驰到肃州城下,来人亮出身份,半个时辰以后便到了寿春园。赵映真已经睡下,听到赵征来,披衣而起,厉声急道,“请安问好的就免了,直接说结果。”

赵征简言复述那日的状况,“燕莎湖归属丹阳城,征无法再追。不过,征敢以性命担保,只要中了‘琼花’,他就算逃走,也是必死无疑。”

赵映真,“赵征,我要的可不是‘必死无疑’,我要亲眼看到他的项上人头。”

赵征低头道,“琼花是一种无解的剧毒,救走姜原的人轻功极高,而且,荆门一带地势复杂,山地很多,一时半会儿不容易找到。征怕您担心,想先来复命,等找到尸体,征再给您送来。”

事已至此,只能如此。赵映真只得先压一压暴躁,冷眼一扫,皱了眉,“你牙怎么了?”

赵征门牙缺了一颗,他下意识抿住嘴巴,“被救姜原的贼人用石头打掉了。”

赵映真捏着眉心,沉思片刻后,道,“你也是尽心了,非常时期,我就不留你了。”

赵征伏地跪拜,退出。

赵映真对怀玉道,“出府。”

怀玉会意,立刻准备行装。

马车上,怀玉进言,“老祖,那白家公子可是跟他一块出城的,救走他的人说不定就是……”

赵映真凌厉的扫了她一眼,“我已经说过了,现在是非常时期,一切以南征大业为准,凡是会牵涉过广的话,就不要说了。”

怀玉,“是。”

半个时辰后,一道黑影走进城郊道观,他退去黑氅,向早已在此的赵映真深深行了一礼,“老祖。”

来人正是肃北王府第一文职幕僚周知春,此人为人低调,足智多谋,主管肃州军物资供应,深受姜桓的信任。但他最早是在故世子姜林麾下做事,协助姜林屡屡在大战中获胜,姜林战死后,一度被赵映真请到身边,后来才成了姜桓的堂前客。

赵映真,“周相国,这个时间把你召来,你应该知道是什么事。这件事,会违背你的处事原则,你若拒绝,我就权当从未找过你。”

周知春沉静的面容不辩情绪,道,“林世子对知春有知遇之恩,知春从跟随林世子征战起,这条命就是他的,同样,这条命也是大公子的。老祖,但请吩咐。”

赵映真面色缓和,顿了顿,把大致情况告诉他,道,“如果姜原死了,那就一了百了,如果他活着回来,就说明,他已经达成目的,要跟我正面开战了。所以,如果他回来,他,就必须死!”

周知春沉吟不语。

赵映真,“但是现在,墨城叛乱刚刚平定,南征在即,着实不能有一丝一毫扰乱军心的混乱,这件事,一定得做得隐蔽。”

周知春道,“老祖尽管放心。不过,万一姜原逃去丹阳,见了原溪亭呢?”

赵映真看向他,“你的意思是?”

周知春,“这些年,虽然原溪亭安居本分,但知春总不能信,他会心甘情愿偏居一隅,屈服肃州。”

赵映真,“……他会弃协议于不顾?”

周知春,“不得不防!”

离开道观后,周知春去了老太医的住所,开门见山,问,“刺激蛮散毒性的药物还没有做出来吗?”

老太易捋着花白的胡子,“要这么容易,张三宇会撂挑子不干。”

周知春,“那破解蛮散的药物也没着落?”

老太医摇头,“这可不是老祖的吩咐。”

周知春道,“知道‘琼花’吗?”

老太医眼睛一亮,“那是剧毒啊,同样无解。”

周知春道,“那你就试试,这两种毒药加一块,是相克还是互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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