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瓷一绷紧的心绪再次放松,眼前这位公子,无论怎么看都是堂堂正正的的,骨子里还有股难掩的贵气,他忽然有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惭愧,正欲为自己刚才粗鲁的言辞道歉,玄锡辰却又转过身看向他,神情凝肃,欲言又止。
白瓷一道,“玄公子有话尽管说,不用顾忌什么。”
玄锡辰默然吐出一口气,过了很久,才开口,道,“如果有可能,还请白公子永远不要让他知道‘蛮散’的存在。”
白瓷一微皱眉头,每次说到“蛮散”时,玄锡辰不是岔开话题就是欲言又止,“蛮散”到底是什么?一种剧毒,却不会让人致命,它到底是什么。
玄锡辰却没再继续说,他脸侧清晰可见牙关紧咬的痕迹,似在消化某种难以接受的事实,最终他也再说什么,转身走出了舱室。
白瓷一蹲在药炉旁,一边用小扇子煽火一边想着玄锡辰的话,嘴里念念有词,“毒,杀,死,不杀,不死,却让你中毒,为什么?为什么?……好控制?”
联想肃北王府这对祖孙的内斗,他只能想到这个地步,可换了个蹲姿他就自我推翻了,“这头倔驴,死犟死犟的,谁能控制的了他!!不过,他怎么一点儿中毒的迹象都没有呢?不仅没有还……”
他“偷窥”姜原洗澡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男人!同样是男人!
这是老白脑子里突然冒出的咬牙切齿的念头。
他常年习武,自认身材很棒,尤其是腹部肌肉,一直是他用来气死李陵的法宝。可那泡澡堂子的,肩膀宽厚,胸肌如桃,腹肌分明,颜色还是他晒很久也没晒出的古铜色。跟泡澡的一比,白大公子就是沧海中的一粟,九牛中的一毛,太阳底下的一撮小火苗,发的还是白光。
白大公子又忍不住摸自己的肚子,那感觉还是像在摸一块搓衣板,如果非要给自己找点儿心里安慰,那只能是——这是块新买的搓衣板!
他端着药碗进去时,玄锡辰正给姜原号脉,他自觉的站到一边,静静的等着。玄锡辰号完脉,又检查了姜原身上几处大伤,换了药才从榻上站起来,笑道,“白二公子年轻身体好,恢复起来还是很快的。”
不知是不是白瓷一看错了,他脸上的愉悦有些勉强。他只对白瓷一微微颔首,便收起药箱离开了。
白瓷一走上前,把枕头放在姜原腰上,让他半躺着,自己端了药碗,用小勺舀起吹了吹,送到姜原嘴边,姜原的配合程度又刷新了他的认知,只见他乖乖张嘴,不喊苦不喊热不给他甩脸色地喝完了。
白瓷一皱眉道,“你不会鬼门关走一遭,心性都变了吧?要不是眼瞎了,我,”他指着自己,“白瓷一,你恨不得一招之内就打的灰飞烟灭的白瓷一,是我在喂您药诶!”
姜原忍不住笑了一下。
白瓷一像看到上古神兽一般咦了一声,夸张的身子后仰,寒碜道,“都会笑了,你也会笑?咋,死人脸摆累了,想换个造型?”
姜原看着他,他脸上有强撑的倦容,“不是让你回去了吗?”
白瓷一怔愣了,眼睛眨了几眨,这家伙,忽然变软了的语气还真让人不适应,等他适应好了,客栈发生的一幕便不受控制的窜了出来。
——白瓷一颈间青筋跳起,“再跟着你,老子就是坨屎!”
他挠挠鼻尖,不太自然的看着不知什么地方,忽然一阵低低的笑声传进耳朵,很愉悦,是真正的愉悦。
可在白瓷一听来,那混蛋是在嘲笑,肆无忌惮的嘲笑,有恃无恐的嘲笑。他的脸滚烫,身上也是,热度久久不退,这家伙却还是在笑,仿佛一辈子都没遇到这么好笑的事一样。
白瓷一蹭的抓住姜原的衣领,用力一拽,涨红了脸道,“我就一坨屎,就想臭死你,咋!”
姜原敛了笑意,深邃的眼眸注视着他,内心复杂,他一点一点掰开他的手,道,“等船靠岸了,你就回去。”
这是命令的语气,比平时还冷还硬,听起来,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白瓷一却道,“你倒是切换自如。如果我不呢?”
言之确确,亦不容反驳。
姜原忽然就无力了,皱眉看着他,“白瓷一,何苦呢?”
白瓷一,“你又是何苦呢?”不等姜原说话,他又接着道,“知道你这种行为叫什么吗?你要知道你就不是混蛋了。哥哥给你科普一下,你这叫‘卸磨杀驴’‘得鱼忘筌’‘鸟尽弓藏’‘兔尽狗烹’‘翻脸无情’‘穿裤子走人’。”
最后一个,听起来怪怪的。
他站起来,“对付你这种人就得脸皮厚。”
说罢,他也不看他,端了药碗就去了后舱。
傍晚,夕阳晕红一片。
白瓷一靠窗坐着,姜原躺在床上,两人谁都没有说话,船体微微晃动,也不知要飘向哪里。
舱外,一只苍鹰俯冲飞下又凌空而起,白瓷一来了兴致,“这里竟然能看到鹰,它怎么到这儿来的,会不会冲我们飞过来,从小我就想看鹰,可北方没有。我就想既然北方看不到鹰,那肯定能在南方看到,我来过好几次,一次都没见着。”船窗打不开,他整个人都贴到了窗棱上,“诶诶诶,朝我飞过来了,呜呼~白瓷六,白瓷六。诶,你知不知道,鹰的视力可是人类的两百多倍,它从那儿看我,跟我从这儿看你一样,可近着呢。白瓷六——呜呼——~”
身后传来一声低沉,“白瓷一!”
白瓷一扭头,看着姜原微微蹙眉,忙讨好道,“吵着你了吧,你要不想听,我就不说了,等你觉得闷了,我再……”
姜原,“我不想听。”
白瓷一,“……”得,总好过李陵那小子,不说不吭,还躲他。
夜晚降临。
静谧清幽。
白瓷一照例打了地铺,头枕着双手,眼睛滴溜滴溜全方位运动,扫过姜原,再扫回来,扫过去再扫回来,最后盯着他不动了,他闭着眼睛,他总是闭着眼睛,过了一会儿,老白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你说,这位玄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没指望有回应——眼睛一闭,拒人千里,这个道理他懂,可他管不住自己的嘴,就跟那晚在客栈跟姜原大吵一架后没管住自己的腿一样。本来,他应该头也不回一路向北,至此跟那混蛋老死不相往来的,可等他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到了小树林,看到一堆死人中奄奄一息的姜原。
床上的人没啥动静,就像没听见。老白的眼睛又一圈一圈的转起,提神醒脑。枕着的手发麻,他就抽出来甩,没等麻感消退,却听得了四个字,“风雅之人。”
白瓷一猛然转头看他,姜原还是闭着眼睛。老白嘴角不觉上扬,“风雅?你觉得风雅就风雅吧。我却觉得他神秘。很神秘。”
他又想起了那句话。
——“如果有可能,还请白公子永远不要让他知道‘蛮散’的存在。”
永远不让他知道?如果他知道了,会如何?会比“琼花”还毒吗?他坐起来,慢吞吞蹭到床沿,抬手戳了戳榻上人的手背。
姜原只好睁开眼睛。
白瓷一蹙眉看着他,很久之后,才轻声道,“姜原,我不知道你要去哪儿,要做什么,但我知道,现在,我不会走,你也赶不走我,就算你看不见我,也不意味我真的离开了,所以,你就让我跟着吧。我保证,回去以后,我再也不缠着你了,好吗?”
月光照进窗子,舱室里的一切好像披上了银纱,显得格外清幽。他明亮的眼眸,恳切的言辞,情真意切的流露让姜原心头不禁一颤,他不由地说道,“好。”
白瓷一惊喜的一下子跳起,一个打滚到地铺上,竟然是睡着了。也难怪,从肃州到荆门,他几乎没沉睡过,上了船,姜原重伤,他又日夜守护,连合眼都不敢超过一刻。今晚,大概是一个多月来睡的最踏实最舒坦的一个晚上了。玄锡辰进来给姜原换药时,他已经从地铺滚到了舱角,束腰带解了,外衫也脱了,趴着,睡的雷打不动。
这幅模样让外人看到总归不雅,姜原歉意道,“玄公子见笑了。”
玄锡辰浅浅一笑,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白公子有福气。”
有福气的白公子睡了两天三夜,姜原起夜时,这人正盘膝坐在榻前,双目炯炯有神的看着他。
姜原,“……”
白瓷一咧嘴,“我睡不着。”
姜原和白瓷一在船上住了十天,期间,玄锡辰总是脸含笑意,号脉、换药,还拿出自己的衣服给姜原换上,他是喜欢下棋的,经常自己跟自己下。姜原不懂棋,便受邀旁观,玄锡辰教他,教了两三次,一个高手一个菜鸡便相坐对弈。每每这时,后舱烧饭煮药的白瓷一都能听到玄锡辰愉悦爽朗的笑声。
老白有点恨,恨的牙痒痒,“有那么高兴吗?跟没见过活人似的!”
这天,玄锡辰站在船头,望着江面怔怔出神,船体忽然一阵极速震荡,颠的他脚下不稳,眼看要跌倒,身后一只手撑住了他的腰,夏日衣衫单薄,那只手的温度便传进他的体内,灼热的的心绪瞬间席卷全身。
是姜原。
他低头稳稳情绪,道,“白二公子怎么出来了?”
姜原道,“身上的伤已经没什么大碍了,老躺着也不是回事。而且,我也没有正式向玄公子致谢。”
玄锡辰定定看着他。
姜原的另一只手掩在袖口下,他有些不好意思的伸出来,掌心内有一个雕刻的不算精致,但眉眼、身形、衣着都还算完备的木偶,木偶巴掌大小,揣手站着,看起来很平静。他道,“我小时候也经常一个人。”
他动了动木偶,意思是,至少它可以陪着你。
玄锡辰笑了,是很内敛但又很开心的那种,就像懂事的小孩收到心仪已久的玩具一样,他接过来,正色看着姜原,道,“谢谢。”
玄锡辰边看木偶边往船舱走,看起来爱惜极了。
他很孤独。
这是姜原跟他相处这么几天后,得出的唯一结论。
十天后,姜原的伤势虽然没有痊愈,却也无甚大碍。玄锡辰整个人又成了那副寡淡无欲的模样,姜原和白瓷一下船时,他没有道别,没有相送,只在舱室内,望着皮匣怔怔出神。当真应了他那句话,“咱们就当从来没见过。”
姜原和白瓷一站在岸上,目送小船渐行渐远,等到看不见时,白瓷一揣着手,道,“他这个人怎么看都是世家公子,怎么出门在外连个随侍小童都没带?”
姜原提步往前走。
白瓷一跟上,“难道他是隐居世外的高人?不喜欢人间喧嚣?你说,世外高人是不是都有些小癖好?”
姜原,“也许吧。”
荆门和丹阳城之间是一片地势复杂的山涧,两人徒步走了三天多,才到丹阳城下,城内熙熙攘攘,热闹非凡,白瓷一欢呼雀跃,一步跑出七八米。
姜原却没跟上去。
白瓷一左右看不见人,一回头见他还在城门前站着,便又走回去,问,“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