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的一声,赵征手中的刀坠地,鸷鹰般的眼睛四下扫视,刚要张嘴大喝,又一击,拳头大小的石头精准打中了他的嘴巴,这一击是跟打掉他刀完全不同的方向,从此到彼,此人瞬息移动,竟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赵征握紧刀,手一挥,杀戮中幸存的八个人举刀杀向姜原。几乎同时,一道白影凌空飞坠,冲入刀光间,抓起姜原纵身飞去,速度极快,就像当空一道闪电,等赵征反应过来时,那人已经飞出好几米远,他大喝一声,“追!”
白瓷一一手扣紧姜原的腰,另一手抓着他的手搭在自己肩上,卯足了劲儿狂奔,前面是片湖,湖中心飘着一只船,黑暗中,只有一点灯光。这个距离有几十丈远,还是毫无借力点的水面,白瓷一没有信心能越过湖面飞到那条船上,更何况身上还挂着昏死的姜原。
杀手逼近。
被他紧抱在怀里的人身子逐渐冰冷。
他一咬牙,心一横,飞身跃起,脚踏水面,整个人忽然就变成了一只点水的蜻蜓,在水面上接连六七个起落,竟然真的落在了船上。船身微晃了一下,他抱起姜原冲进舱内,这个动作很快,甚至称得上粗暴,但他把姜原放在榻上的动作却是小心轻柔,分明这个人已经昏死过去,毫无知觉。
舱内有酒有菜,还有一个人,一张琴,一枰棋,一卷书,一个扁平的皮匣。这个人正自斟自饮。
白瓷一双目赤红,扑过去抓紧那人的手腕,根本无暇思考这个人会不会医术,肯不肯救人,歇斯底里吼道,“求你,我求你了,你救救他,救救他!”
此人捏在手里的酒杯里的酒被白瓷一抖洒了。他面色寡淡,即便被浓重的血腥和不速之客扰了兴致也看不出喜怒,事实上他整个人都没有任何情绪。
他抬起眼皮看了眼榻上浑身是血的男人,视线落在他肩胛和左股处,那里伤口外翻,肉是黑的,血也是黑的。他拿起皮匣慢条斯理的打开,十把刀,形式奇特,刀锋很薄,闪出一种淡青色光芒。
白瓷一猝然冷静,摁住他的手,“你要干什么?”
他只说了两个字,“救人。”
白瓷一纵然心有提防,却根本没有怀疑的底气,就算这个人真的是岸上那波杀手的最后一道防线,他也只能认命。
那人又寡淡道,“后舱有火炉,你去烧盆热水来。”
白瓷一,“我……”他不能走,不想走,却不得不走。
寡淡公子解开姜原的衣服,从皮匣中取出一把小刀,平静而又稳定的开始剔除他被剧毒腐蚀的皮肉。白瓷一烧了水端进来,水用尽了,他再去烧,再尽,再烧,血水倒入湖泊,碧绿染成了深红。
三个多时辰后,大地再次被黑暗笼罩,寡淡公子终于完成最后一道包扎,他面容疲倦,对守在一边的白瓷一道,“没事了。”
白瓷一疲倦充血的眼眸瞬间变得说不出的清澄明亮,像秋夜里的星光,喜的狂放,一把握住寡淡公子的手,“我当牛做马一定报答你。”
话音未落,他嗖的窜到榻前。
姜原身上近乎一缕未着,大伤小伤都包扎妥当,右处锁骨的伤疤也撒了层杏色细粉,面色虽仍是苍白,不过已然没有了僵硬的死灰,浑身都散发着药草的清香,这般躺在榻上,竟有一股强烈的病诱之色。白瓷一慢慢蹲下身子,望着他的脸,忽然探身贴在他胸膛上,听着他胸腔的跳动,一下一下,由微弱逐渐变得平稳。
寡淡公子走出舱室前,眼角余光瞥见了这一幕。
皮匣已经被收好,就放在原来的位置。白瓷一这才细细打量,皮匣扁而平,已经很陈旧,却因人手的摩擦而显出一种奇特的光泽,显然经常被拿出来医人救命。他靠着床塌,身体后仰,紧绷的神经彻底放松,喃喃道,“混蛋,算你命大。”
夜。
薄雾笼罩着湖面。
寡淡公子站在船头,眼眸近似放空般往着远方,听得身后的脚步声,他慢慢转过身子,看向从舱内走过来的白瓷一。
白瓷一心头一震,展颜的神情有一瞬间的凝固。这个人分明就是昨晚的人,怎么又忽然不像一个人?他清瘦的身子立的笔挺,眼底有光,脸也不再寡淡,神情里有某种难以言表的**。
白瓷一不懂,但对方毕竟是那混蛋的救命恩人,这个恩情,重过泰山。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寡淡公子率先开口了,“你不必谢我。我并没有做什么。”
白瓷一,“那小子差点儿连命都没了,这么重的伤是您……”
他轻轻打断了他的话,道,“我并没有自谦,若非巧合,我也救不了他的命。”
当牛做马也得有个对象,白瓷一本想问出他尊姓大名的,见他这般说,便问,“这是什么意思?”
他垂目似在斟酌措辞,过了很久,才道,“那位公子体内有一种从曼陀罗花粉中提炼的剧毒,叫‘蛮散’,他身上刀伤所中的毒叫‘琼花’,也是一种剧毒,两种毒药分开使用都是无解,但合在一起却是彼此的解药。”
白瓷一伸出一半的手搅了几下,不解道,“‘蛮散’?‘剧毒’?可是,在此之前,他并没有中毒的迹象啊?挺身强体壮的,我俩经常打架,我根本打不过他。”
有谁规定,‘剧毒’的作用一定是致死!他没有回答,直直的看着白瓷一,反问道,“两位是什么关系?”
白瓷一,“亲兄弟,我叫白瓷一,他叫白瓷二,家里还有个弟弟叫白瓷三。”
他怔了怔,显然被这么清新脱俗、一劳永逸的名字给不大不小的震了一下,顿了顿,他道,“您身上是没有这种毒的,但这种毒却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如果没有‘琼花’,令堂和白瓷三公子体内的毒素都不可能被清除。”
白瓷一的眉心逐渐拧起,喃喃着,“娘胎里带出来的?那怎么能根治呢?‘琼花’,这又是什么?哪来的?您会医术,能告诉我怎么配置‘琼花’,或者,怎么才能根治‘蛮散’吗?”
他一连问了很多,那个人垂目片刻,道,“我只知道,‘琼花’是从青荚叶中提取的,这种植物只有凉地有,其他的我并不知道。”
白瓷一还想再问,但那人已经又转过身去,望着粼粼夜波,不知在想什么。白瓷一又站了一会儿,见他实在跟自己没什么话说,只得回了舱室。
他靠着床沿儿坐在地板上,单手托腮,望着姜原,内心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视线从姜原脸上下移,落在他右肩锁骨处,杏色细粉已经融进体内,那道伤疤像虫子似的卧在那里,泛着浅粉色。他捏住被角给他往上盖一盖。
日升,日落。
水波荡漾,倒映着满天夕阳,夕阳淡了,暮色浓了。白瓷一给姜原擦洗身体后,端着水盆出去,走了一步,他不动了,回头一看,衣角被姜原攥着,这个人分明是毫无意识,怎么会……他捏住衣角拽了一下,竟然没拽动,不仅没拽动,姜原脸上还有了惊慌,白瓷一忙放下水盆握住他的手,柔声道,“我不走,我在呢。”
姜原逐渐安静下来,五天后,他终于醒了。
他首先看到了白瓷一。
白瓷一蜷缩在脚踏上,趴着床沿安静的睡着,晨阳透过窗棱打在他脸上,忽明忽暗,斑驳交错,令人温暖心安。
白瓷一的眼睛忽然睁开,正对上姜原那双浸润了各种复杂情感的眼睛,他醒的突然,姜原毫无防备,僵硬把头扭到一边。
白瓷一却是误会了,以为他还想让自己滚的远远的,兴奋欢喜的心情突然就想骂人,但看他虚弱泛白的唇色,只得暂时压下,没好气道,“你不想看见我,我也不想看见你,等你活蹦乱跳了,我马上就走,绝不碍你的眼。”这句,听着不对劲。他又道,“你可别多想,我只是见不得有人在我面前死掉。别说你了,一只狗我也会救。啊~,这次救你的也不是我,是……”
话音未落,身后就传来一声明朗,“瓷二公子醒了?”
瓷二!
白瓷一心里咯噔一声,这名字是他私自给姜原起的,万一姓姜的这货不配合,说漏了,或是被看出来了,那就……
却只听那货配合道,“劳您挂念。”
姜原不仅配合,还配合的天衣无缝,连一丝一毫的诧异都没有,好像他已经被人叫了十几年的“白瓷二”。他撑着床,想要坐起来,白瓷一赶紧过去,小心扶着他的肩膀,让他靠着自己。
这货竟然也没拒绝。
白瓷一只得先把重要的事情说出来,“这位公子就是你的救命恩人。”
这位公子。
白瓷一之所以还这么称呼他,是因为自那晚船头对话后,这位大爷就没再跟他开过尊口。
只听这位大爷开尊口道,“在下玄锡辰。”
白瓷一愕然看向他。
玄锡辰只看着姜原,又道,“救命恩人谈不上,是公子福大命大,在下,不过是举手之劳。”
话也多了,神情也明采了,居然还笑了,这他妈……看不上老子是咋滴!白瓷一脸上堆出个假笑,“那还真是谢谢玄公子的‘举手之劳’了,他当牛做马也会报答你的。”
玄锡辰只是微微笑着,视线依旧在姜原身上,没有要走的意思。
白瓷一憋着一股气站起来,把姜原平放在榻上,右手食指和中指摁住他的两道眉往下一滑,瓷二公子就被强制闭上了眼睛。他转身对玄锡辰道,“玄公子,我弟弟重伤初愈需要休息,您见谅。这大清早的,您饿了吧,要不我给您做点好吃的?”
说罢,不等玄锡辰同意与否,白瓷一攥住他的手腕就往后舱走。
我弟弟?
呵~
姜原唇角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
两人到了后舱,玄锡辰稍整衣衫,脸上依旧笑着,可任谁看,这种笑意跟刚才他看姜原的笑都是不同的,这种笑是让人一看就很不舒服的疏离假笑。跟白瓷一生气堆出的假笑还不一样。
白瓷一稳稳情绪,尽量让自己看着更儒雅矜贵,问,“刚才,玄公子在看什么?”
玄锡辰竟也没有掩饰,缓声道,“想看一看,那位公子对‘瓷二公子’这四个字的反应。”
白瓷一心一紧,“你看出什么了?”
玄锡辰侧身看向舱外,避开白瓷一审视的目光,微笑的面容逐渐暗淡,道,“默契。你和他,你们二人之间的默契。”
白瓷一,“……默契?”
打架还能打出默契!不等他回味话中的意思,玄锡辰又道,“不过白公子可以放心,我什么都不会问,也什么都不会说出去,等……”他顿了一下,脸上已没了笑容,变得苦然无味,“那位公子伤势好转后,你们就可以下船,咱们就当从来没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