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二章

白瓷一拔腿往外冲,此时已是子时过半,街上空寂无人,他跑的比毒箭追尾都快,半盏茶的功夫,竟是到了姜原房门前。

他抬脚破门,咣当一声,门撞着墙又反弹回来撞到他身上,他却是不动了,愣愣的站在原处,一肚子闷火也在刹那之间变得无从安放——突然而至的强力破门让姜原惊而抬头,他泛红的眼圈毫无意外落入了白瓷一眼中。但他随即收敛情绪,恢复平日里的冷漠模样,但泛红的眼圈可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收回去的。

白瓷一忽然有些无所适从,像窥见了什么无法言说的东西似的,抑或着,“红眼圈”跟坚毅强悍冷漠的男人联系不在一起,道,“你……”

他想说些什么,至少要解释一下刚才的粗鲁行径。但姜原的剑已经完全出鞘,灯色下泛着寒光。他只说了一个字,“滚。”

这一个字,很冷,很轻,却很有力度,像久居高位,积威已久的人发号出的施令,上下嘴唇一碰,就能要人性命。白瓷一刚灭下的火儿蹭的又窜上来,“送老子蟑螂还没找你算账……”

“滚!”

又一声压抑的怒喝!

白瓷一满面通红,狠狠的瞪着姜原,这态度,这语气,任谁听到看到都会摔门而去,至此老死不相往来。白瓷一也是这么想的,不仅是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永远都不要再见这个混蛋。

他道,“想杀我?来,动手……啊,你他妈来真的啊!”

姜原挥剑直刺白瓷一,他的剑锋很有力,似要把数十年的委屈愤怒都发泄出来。白瓷一连喘气儿的机会都不得,被逼的退无可退,情急之下,抓起花缸朝姜原砸去,趁他避身的功夫,翻出溪兰苑。

他气急败坏回到家,抓起桌上的茶壶对着壶嘴儿咕咚咕咚往肚里灌,桌布下冒出个小白球,原胖儿趴着他的脚喵喵的叫,他又来气了,捏着原胖儿后颈肉提起来,“你个坏家伙也来气我不是,让你喵你不喵,不让你喵你又乱喵个什么?”

姜原一夜未眠,辰时更声传来,他持剑离开王府,直奔城门方向。白瓷一也一夜没合眼,事实上,他教训完原胖儿,给它丢下一堆小鱼干和猫粮后,又滚去了肃北王府,不过是,这一次他没去溪兰苑,就缩在王府附近,伺机报复。不多会儿姜原从王府出来,白瓷一赶紧躲起来,眼看他往城门方向走,老白屏息凝神,一路尾随。

姜原进了家马舍,再出来时,身边多了一匹马。

他要离开肃州?

待姜原上马离开,白瓷一忙不迭跑进去,出来时也多了一匹马,他跃上马背,策马狂追。

姜原出城的消息很快传到赵映真耳朵里,赵映真沉思半晌,“朝南去的?难道是去丹阳找原溪亭?”她转念就否定了这个猜测,“不会,如果真是这样,他一开始就应该先回丹阳,而不是单枪匹马的来肃州。南方?南方?他究竟要去哪儿?”

怀玉道,“老祖,他既然已经出城,我们不是更容易办事了吗?毕竟死在城外,可是一点儿麻烦都没有。现在追,来得及!”

赵映真仍在沉吟,“肃州以南是宣城,宣城以南是林州、徽城、荆门,然后,丹阳城,金沙山……”她神情一凛,“难道他要去苍梧?”

苍梧原本是蕙兰王朝的一个城邦,位居光寒大陆最南端,临海,与内陆有金沙山相隔,王朝势微后,苍梧仗着天高皇帝远,又仰仗金沙天险,逐渐成了独立王国。

肃州兴起后,前肃北王姜政率兵一路南下,却在最后关头,因赵映真难产而兵败后撤。自那以后,苍梧加强了金沙关卡的防范,硬是几十年都没让内陆人踏入苍梧一步。两项相加,此次南征,姜桓才会慎之又慎。

怀玉不解,“千军万马都难攻下的苍梧,他去能干什么?老祖,怀玉以为,他很可能会去丹阳找他舅舅原溪亭。”

赵映真眼底迸射阴毒,“哼,不管他做什么,都得等下辈子了。马上传令给赵征,让他务必在姜原接近丹阳城前,将其劫杀!”

白瓷一跟着姜原南下。

某天,白瓷一忽然道,“我可以叫你‘阿原’……”

“吗”字还没出口,一道凌厉的剑锋扫来,当真是要“一剑封喉”,一点情面不留。白瓷一闪躲开,非常狼狈,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不叫就不叫,至于吗?”

隔天,姜原进了一家馆子吃饭,刚落座,白瓷一就跟了进来,在他对面一坐,叫来小二,“招牌菜全上,等等,我要加料,姜丝儿,姜片儿多放,姜,要老的,要皱巴的,还有……”

想了想,在姜原“我就不该可怜他”逐渐怒起的目色下,忽然一拍桌子,眼睛发亮,“酱肘子!来一份‘酱’肘子,多淋点儿老抽,黑乎乎的,小二哥,信我,越黑越好吃,越丑越够味儿。”

姜原蹭的站起来。

白瓷一稳坐如山,眼皮一翻,“我可没招你,全是菜谱。”

姜原大步走出去。白瓷一伸伸懒腰,站起来,得意洋洋跟上去。

小二,“客官,您点的菜……”

白瓷一,“不要了。”

又隔一天,姜原在河边洗手,察觉头顶上的动静,他回头,看到斜靠着树杈的白瓷一,眉头一沉。

白瓷一悠哉悠哉,“我就是上来看个风景。”

姜原甩掉手上的水,拿起剑就走,冷不丁,树杈上忽然飞下一道劲风,姜原下意识挥剑,只听白公子哈哈哈大笑,“酱肘子,鸟屎的味道好不好闻啊?”

白瓷一跟上了瘾,不管是大路,山路还是水路,抑或是两条腿走路,都不紧不慢的跟着,见了漂亮姑娘,也不忘撩拨几句,即便如此,他也始终把那姜姓混蛋定在视线范围内。

忍无可忍时,姜原会跟他打架,白瓷一牢记之前的教训,根本不正面迎战,仗着轻功好,便宜能占就占,占不了就跑。

姜原露宿街头,他就倒一边装半仙儿。姜原夜宿客栈,他就挤进去打地铺。姜原洗澡,他就装小二进去偷衣服。姜原去茅房,他门口一蹲,自己跟自己唠得风生水起,“诶,出门在外,行走江湖,你那两个字太危险,哥哥让你占个便宜,我叫白瓷一,你就叫‘白瓷二’,啥?你想当哥?也行,那再加个小子,就叫白瓷三,加俩也行,白瓷四。我怎么把李陵给忘了,你说让李陵当白瓷五怎么样?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完事了?走那么快干嘛?”

姜原逐渐免疫,五感封闭。

一个月后,他们到了荆门。

这晚,小镇客栈,白瓷一又问伙计多要了一床被子,在姜原脸黑如包公的死亡凝视下,手脚麻利的铺好躺下,还不忘体贴一句,“早点睡,明早还要赶路呢。”

死亡凝视持续升压!白瓷一甚至都能看到姜原头顶冒出的白烟,他侧身撑起脑袋,冲姜原微微一笑,忽然道,“那天,你哭了?”

剑鞘刷的刺到眼前。

白瓷一抬手往下压压,依旧嬉皮笑脸,“眼泪啊,是你流出来就能带走痛苦和悲伤的好东西。哭就哭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就经常哭,比如我哥逼我看账本了,逼我挑媳妇了,蹶我腿了,不给我零用钱了,关我禁闭了……你为什么哭?”

这个问题,是个禁忌,那时他只说了个“你”字,就换回两个“滚”字,这一次想必姜原不开尊口,也得把他脖子戳个窟窿。那剑可正在他下巴处。姜原却是神情一窒,挥剑扫灭了蜡烛。

屋内顿时一片黑暗。

黑暗最能掩饰情绪。

白瓷一躺回去,头枕着双手,眼梢却撇着床沿,姜原朝里躺下,无声无息。他又看向窗外,梧桐落叶的暗影一片一片从窗前飘下,宁静祥和的仿佛让时光都放缓了脚步,没了杀戮,没了斗气,却处处透着诡异。

他的眉头拧着,沉声道,“姜原,你不觉得奇怪吗?从肃州到荆门,元寿竟然没派人暗杀你?一个都没有。”

床上没有动静,可白瓷一确定姜原听到了。他,“欸,我正经给你说话呢。”

没反应。

他,“姜原?”

没反应。

他撩起长腿往床上砸,正中目标一寸前嘎吱顿住,只听床上人轻飘飘道了四个字,“你不知道?”

你不知道?

我该知道!

白瓷一一口恶气抽到头顶,都一个屋顶下睡过觉的人了,敢情自己还没摆脱元寿爪牙的嫌疑呢!!他一骨碌坐起来,“姜原,你不会以为我跟着你是为了找许先生吧?”

没反应。

他忽然像青蛙似的弹到床上,手脚并用,压住他的腿,抓着他的衣领,“说你笨,你还真是不聪明。找许先生为了啥,还不是要你的命。现在,放着杀你的大好机会不用,还他妈曲里拐弯的找人?你用点脑子成吗?”

姜原注视他的眼睛,平静道,“所以,你跟着我,到底为了什么?”

“我……”

他忽地就噎住了。

为了什么?为了想知道过往十年你经历了什么,为何重返肃州,为何千里送人头,为何心伤落泪,又为何要离开!他的喉头滚了几滚,胸口微微起伏,怒气紧绷的脸渐次放缓,竟有些不知所措。

姜原冷冷的注视着他,“够了!”

白瓷一,“……?”

姜原手腕一转,一直握在手中的剑啪的击向白瓷一左侧腰身。他受够了纠缠,受够了忧虑,这一剑定要让白瓷一离开荆门,永远不要出现在自己眼前。

力度,可想而知。

白瓷一竟然没被打下去,不仅没滚下去,整个人还像满弦的箭一样猛地砸到姜原身上,痛的像虾米似的收缩,咬紧的牙关都在打颤,“你……个……混蛋,竟敢……打我。”

姜原扣住他的肩,一个翻身把他压在身下,白瓷一忍着痛,拳打脚踢,却又被一股强力压制,整个人都像被挤进了床板,痛的他呼吸都颤了起来。

姜原,“别再跟着我!”

白瓷一颈间青筋跳起,“再跟着你,老子就是坨屎!”

姜原沉沉地盯了他一眼,抽身而起,头也不回离开了客栈。

夜。

夜黑风高。

前面是片树林,穿过树林有一片湖泊,湖泊另一端就是丹阳城,丹阳城后是巍峨金沙,金沙山后,便是他此行的目的地——苍梧。

姜原走的很快,踏着枯枝落叶,脚下枯叶残碎的嘎吱声响清晰的在林间回荡。突然,他停了脚。

一阵劲风迎面疾至,姜原提剑击落,“叮”的一声,竟是一支钢箭,钢箭从四面八方连珠般喷射,一支,两支,三支……箭密如蝗,他身形极快,剑光扫射,那箭便偏离了方向,纷纷四散开去。其中一支打进了树干,那一寸树皮瞬间脱落化成了死灰。

这些钢箭竟是被淬了剧毒。

杀手头目是彭城城主赵征,他接到赵映真密令后,立即召集杀手在燕莎湖附近布阵设防。为保万全,他先用钢箭轰炸,妄图消耗姜原体力,之后,第一波杀手如疯狂恶狗一般扑杀过去,一刻钟后,第二波上阵,又一刻,第三波上阵,再一刻,第四波。赵征一共准备了五波杀手,不管姜原身手如何了得,都绝对敌不过五百杀手的轮番绞杀。

夜色,凄凉朦胧。

姜原不知杀了多少人,只觉一片一片的扑杀变成一个一个的恶战,到最后连站都站不稳了。他的肩胛、左股、后背皆中刀,但奇怪的是,他感觉不到疼,反而有一种麻痹感从脚底窜起,渐渐蔓延全身。他终是支撑不住,扑通跪了下去,剑深陷泥土,全身的力量都压在了紧握剑柄的这只手上。

——一个人到了自知必死时,会想些什么?是不是真的能回忆起一生中所有的往事?大概是吧,他的脑海中,母亲,叔叔……白瓷一。

血,迷住了他的眼睛,模糊中,一个健壮身影踏着落叶一步一步走近他,手中的刀慢慢举起,他忽然就笑了,这里,就是葬身之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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