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盆之雨浇醒我。
待明白过来,方才发生何事后,我的脸腾地红了。
师姐抿唇低头,沉默不语。
我稳了稳气息,趁机揭下她背后,最后一层纱布。
尽管早有所意料,但亲眼见到这道狰狞伤口,仍不免心有余悸。
“萧夜南下手太狠!枉你顾及昔日情谊,不忍杀了他!”
我恶狠狠道,指尖却极轻极轻地,将药膏抹于伤痕。
只顾心疼师姐,全然忘了,她将人家伤得更重。
檐下急雨,掩住她一声叹息。
“但我还是动手了。若非段惊尘相救,一条人命,又将丧于我手。”
“师姐的剑,不斩无辜之人。”
“纵然有罪,罪不至死!”
她猛然披上衣衫,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看着我。
“你不知道我这把剑下,究竟死过多少人,又有几个,是真正死有余辜的!”
神含悲怆,心有怒气。
却不是对我。
一道惊雷,响彻于崖壑之间。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缓缓起立,“无论怎样,你是全天下最好的师姐。”
师姐冷冷道:“路小五,你错看了。我也是个庸俗之人,苛刻,善妒,无情,是非不分。教你习武,逼走段惊尘,对昔日同门下手……我所做的一切,只为自己的名声和地位。”
嘈嘈雨声乱了心绪,令我不知如何回应。
她说的那些,是气话也好,实话也罢,不过人之常情。
或许我早已知道她的庸俗。
或许我就是偏爱那点,道貌岸然的自尊。
“其实,我挺高兴的。”
许久,我听见自己轻轻说道:
“你肯对我说这番话,正表明,路小五是叶真身边,非比寻常之人。”
她微微一怔,继而苦笑着摇了摇头,“你还没明白。”
“是你不明白。”
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竟令我凑过去,亲了她一下。
她显然没料到此举,只木然望着我。
“还没明白?”
我有些急了,捧起她的脸,又吻住那因讶异而微启的薄唇。
万古静于此刻。
我闭着眼,分辨着两颗混乱心跳,不曾察觉窗外雨势何时渐息。
一双手抵上胸前。
顺着那股力道,我乖乖退开,却发现她并未将我推离太远。
眼前人语气踌躇:“你……是为了安慰我,还是认真的?”
我想了想,欲再度以行动告知她。
这次她却侧过了脸,留下半抹红晕,“我明白了……”
“那……你想回答么?”
我后知后觉地羞赧,试探着问。
她的回答是,“我没中意过谁。”
我不死心,追问:“怎样的人,才会令你中意?”
“非要说的话,大概是武艺高强之人。”
“那我这样的呢?”
“抱歉,从前你太弱,我没将你放在眼里。”
这话有些伤人自尊。
我略带委屈道:“以前是以前,如今我站在你面前,你就不能看看我么?”
于是她认真将我望了望。
“可我想当天下第一之人的师姐,没想过当天下第一的……眷侣……”
最后两个字,显然有些烫舌。
我想了想,管他甚么人,只要能在她身边就成。
遂欣然应允:“好!”
“好甚么?”
“这天下第一,我当定了!你得看着我打遍武林!”
“嗯……”
疾风骤雨已过,江湖明日,应又天晴。
我大展身手的时刻很快就到了。
萧夜南被段惊尘救走的次日,万荣山庄便公然与青云阁为敌。
师父派弟子们前去围攻,我亦跟着下了山。
以我当下武功,完全不必担忧身家性命。
但仍令我惴惴不安的是,师姐伤势未愈,恐身手不便。
得护紧了她。
混战当中,刀光剑影迷人眼。
我这边才甩掉几个不怕死的,一转身,却发现师姐不见了踪影。
暗叹不好,再无心恋战,四下搜寻起人来。
这万荣山庄也真是大,我兜兜转转心急如焚,终于在一处不起眼的崖边,寻得两条人影。
师姐白衣飘然,立于飞瀑之下。
被她用剑指着的,竟是段惊尘——
上回他从青云峰救出萧夜南,或许是出于情分。
但今日相见,却是敌我分明了。
师姐逼迫他做出抉择:“段惊尘,难道你执意与青云阁为敌?”
“事已至此,我别无选择。”
他叹口气,向我们走近几步。
我立刻挡在师姐身前。
“叶真,你应当知道,当初我为何执意下山。”他突然说起那件事,“当了松风这么久的徒弟,你剑下枉死之人,恐怕不比我少。”
师姐沉默半晌,才艰难道出四个字:“师命难违。”
“所以,他不是我师父了。”
“即便如此,万荣山庄与魔教有染,你不该出手相助。”
“是松风背信弃义在先!”
萧夜南不知从何处而来,使了个轻功,降落在段惊尘身边。
剑上犹带殷红,不知是哪个倒霉蛋的血。
“他暗中派人刺杀段师兄,见我萧家相助,便污蔑万荣与魔教勾结,妄图荡平此山庄。从头至尾,都是他一只手掌翻云覆雨!”
面对此番激烈言辞,师姐尚且镇定,向另一人问道:“段惊尘,你如何知晓,刺杀你的人,是得了师父指示?”
“只因你我,都做过同样的事。”
一字一句,无比清晰落入耳中。
她的身形僵住了。
段惊尘继续说:“被青云阁屠灭的门派中,那些流落天涯之人,是怎样被赶尽杀绝的,你不会不知。”
我恍然大悟。
他们都是棋子。
整个青云阁,是松风的棋笥。
而江湖,是他的棋盘。
生杀皆不由己。
正感慨,头顶却悠悠飞下甚么东西——
仰面望去,漫天方絮,如枯叶之蝶般飘零。
“这谁撒的纸钱?”
我伸手将其撷来,原是一张黄纸。
其上密密麻麻记了些人名,有的还以红圈为记,不知意义何在。
“这是……卷宗!”
师姐紧紧攥住其中一页,警惕地盯着前方两人。
而段惊尘与萧夜南,却也是二脸茫然——显然这阵仗不是他们搞出来的。
“诸位,别来无恙啊——”
有黑影从天而降。
听见这声音时,我就感到太阳穴隐约泛疼。
魔教妖女苏歇罗也来了。
此人狡诈无常,偏偏还武艺高强。突兀现身此地,准没好事。
她站到我面前,目光却落在师姐身上。
“怎么样,叶真,是否回心转意,与我们一同揭开你师父的真面目?”
她说到“我们”时,还有意瞥了眼段惊尘与萧夜南。
师姐并未搭理她,而是向段、萧二人道:“师父纵有不是,魔教更为险恶。你们与其同谋,是自甘堕落。”
萧夜南冷哼一声:“青云阁,果真都是与松风一样道貌岸然之徒!”
接着便舞剑杀来。
我上前接招,将人又逼退回去。
“路小五!你的功力怎会……”
他由攻转守,脸上是不可置信的神情。
“突飞猛进是罢?”我替他问完,又自己答道,“天机不可泄露。”
段惊尘见形势不对,也来助他。
我以一敌二,虽吃不了亏,但也无暇分心。
待听闻后方打斗声时,才发觉,苏歇罗趁我不备,竟对师姐下手!
我霎时怒火中烧,内力凝于剑身,出招愈发果断决绝。
萧夜南毕竟是伤势未愈,身手迟钝了些,不慎中剑。而段惊尘分神时,又被剑风击中,也退至几丈外。
我这才得以脱身去助师姐。
然而转头,却见她已被苏歇罗的长鞭缠住。
“路小五,别过来。”
一条手臂,勒在师姐纤细的脖颈前。
我只能止步,“你想要甚么?”
“我想让你师姐活。”
“……”
那你倒是放手啊!
我一时被气得说不出话。
只见她附在师姐耳边道:“叶真,听说你与魔教还有些不解之缘呐——”
“少在这儿惺惺作态!”我厉声打断,“害得她家破人亡的,不就是你们?”
“是么?那些人的真面目,你可曾看清?”
她像是对我说,目光却一直落在师姐侧脸上。
那毫不掩饰的觊觎的眼神,令我忽感恐慌。
师姐阖目,似不愿忆及往事,但终究还是开口:“黑衣纵火,不是魔教中人又是谁?”
“他们脸上,可也有这圣迹?”
苏歇罗得意地摩挲着自己颊边疤痕,仿佛那是一道无上的荣耀。
“甚么意思?”
师姐神情一变。
对方却不紧不慢说:“我拜火教徒,人人蒙火神恩赐,留此不渝之印——你该不会,错认仇人了罢?”
放肆的笑回荡耳边,听得我心里发毛。
更令我担心的还是叶真。
“师姐!魔教妖言不可信!”
可她此刻面色苍白,魂魄似被恶鬼勾去,恐怕已听不见我的呼喊。
心急之下,我骤然前冲,欲将她从魔头手里夺过来。
可苏歇罗却携了人质,一退数十丈。
其身后,便是失空之崖壁。
有白瀑自天际泄下,落入深渊几千尺。
“站住!”
然而江湖厮杀中,这向来是句废话。
苏歇罗脸上现出诡异的笑。
我眼睁睁看着,她和叶真,一黑一白两道身影,被崖间飞流吞噬……
“师姐!”
就要跟着向下跳时,却不知被何物冲撞,重重砸在一旁石壁上。
头昏眼花地站起来,顾不得是何人偷袭,也顾不得剑已离手,又向崖边奔去。
一人却不知死活地,拦在我身前。
段惊尘脸上几处擦伤,颇显狼狈。
“魔教想拉拢叶真,必不会伤害她。”
说得轻巧,被掳走的又不是他那好师弟!
“滚!”
我言简意赅。
“你若真想救她,不如回青云峰——”
听见“青云峰”三个字时,我堪堪驻足于崖边。
再进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白瀑扬起水雾,似青云阁上缭绕之岚烟。
扑朔迷离。
我最后深深望了一眼,师姐身影消失之处。
随后转身,朝着相反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