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陷入犹豫,却闻师姐果断道:“妖言惑众。”
“和那些死人一样,执迷不悟。”
苏歇罗叹气摇头,忽转身出掌。
断裂与破碎声中,只能看清,叶真身影被压在倒塌的壁下。
“师姐!”
情急之中,我拔起插在地上的剑,一跃而起,向苏歇罗砍去。
她当然避开了。
但其身后,垒满整面墙的酒瓮,却乍然破裂,声响震耳欲聋。
水浆迸洒如飞矢袭来,我却纹丝不动。
这是……剑风所致?
簌玉剑果然名不虚传!
我握紧它,如同在青云峰上练功时,师姐握住我的手。
往日一知半解的招式,此刻竟清晰现于脑海。
才明白,并非剑之神力。
是我,悟了。
“停下!”师姐从身后抱住我,欲夺下手里剑,“真气不稳,你会死的!”
她说得对。
流窜于体内的那股气,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汹涌,似燃起把火,直逼心胸。
令人只想将其泄出,不顾一切。
耳边响起长鞭破空之声,苏歇罗于暗处偷袭。
我将师姐推向一旁,独自以利刃迎之。
她的招式变幻多端,极易迷惑人。鞭长而灵活,看似直攻,又往往中途易辙。
我说不准,自己究竟中招几回。但此时,皮开肉绽之痛,只如小蚁噬咬。
因此不顾防守,只管进攻,循着鞭风袭来的方向,步步逼近。
师姐以身旁可用之物当暗器,令对方分神。
我则趁机向前刺去——
分明已刺中那妖女,可惜又被她反身躲过。
当此之时,客栈内,突兀现出朦胧火光。
漆黑的窗外,燃起簇簇火把。
阵阵经咒回响,仿若自深渊而来,从四面八方,渗入客栈。
看来,魔教已包围此地。
无路可退。
也无需退路。
我拉起师姐的手,隔着指缝间鲜血,感受她掌心的细微纹路。
她反扣住我手,用力握紧。
万丈深渊,就这么一起跳了罢。
多年以后,也许江湖已忘却了叶真,更查无路小五此人。
但我会记得她。
而就在我们面前,苏歇罗抹去伤口的血,将全身沐浴在火光下。
她轻声念了句咒,似回应窗外之人。
随后,她突然叫了我的名字:
“路小五。”
戏谑的目光,扫过我脸庞,“下次见面,你会是天下第一么?”
不及我俩反应,她飞身向墙侧冲去。
人影破窗而出。
而那些火光,纷纷跟随其后,似条猩红的河,消逝于暗夜尽头。
唯余残窗外,一丝弦月。
“啊?她跑了?”
愣了半晌,我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师姐点头。
“人多势众,她跑甚么?”
师姐摇头。
虽然不明白,魔教为何放过我们。
但至少现在,我与叶真还活着。
“没事了。”
我舒了口气,对身边人微微一笑。
师姐替我抹去脸上血痕。
月色寡淡,她神情如水,缓缓淌过我心间。
却灭不了,我体内的火。
静水乍起波澜。
顺着她惊慌视线,我低头,看见一大片鲜红,在衣衫上晕染开。
喉间是浓到泛甜的腥味。
“师姐莫慌,小事情……”
又是一股温热,自口中涌出。
身子不受控地跌倒下去。
“小五!”
天地寂静前的最后一刻,我听见她的呼唤。
青云峰有个仙洞,洞内有口天造的玉棺,据说可以灵气养人,使死者□□不腐——
这并非夸大其词。
因为我躺进去时,离死也就差半口气了。
但在玉棺里,睡了一十四天后,我又活了。
而且神清气爽,容光焕发。
醒来那天,我听见了关于自己的一些传闻。
有人说,我是为救叶真师姐脱离魔掌,才差点把命给豁出去的。
这话不假。
假若我独自遇见此等魔头,必定只有求饶等死的份,哪会如此英勇。
还有人说,经此一战,我的任督二脉,被打通了。
这是师父的话,应当也假不了。
那日为与魔头对抗,体内真气运行异常猛烈,竟冲散真元,差点令我一命呜呼。
好在师姐星夜兼程,将我送回了青云峰。
师父替我疗伤后,置我于玉棺中。
剩余的事,就交给天意。
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我的福气,就是功力大增。
众人听闻此事,都来找我比试。碍于同门情面,我本想悄悄放水,却不知怎么搞的,仍在几招内将他们打趴了。
因此又有了第三条传闻:
路小五把魔教的人,打得落荒而逃。
我不胜惶恐,试图解释,是苏歇罗自己莫名其妙跑了。
但他们一个个热血沸腾,压根不管我说甚么。
“有你这般功夫,剿灭魔教指日可待!”
“原来叶师姐没看走眼,你真是练武奇才!”
“来日你称霸武林,可别忘了我们!”
……
面对众人吹捧,我擦了擦额角的汗。
四下张望,却没在人群里,寻到最想看见的那张脸。
遂问道:“对了,我师姐呢?”
“她又下山啦!”
“为何?”
“万荣山庄听信魔教谗言,欲与青云阁作对。师父派她去探查究竟。”
万荣……这名字有些耳熟。
我蓦地忆起,“是萧夜南家?”
“正是!没想到他竟是个忘恩负义之人!”
“才出青云阁,就与魔教纠缠不清!”
“还攻讦师门,诋毁师父声誉!”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显然气愤不已。
我好不容易才找到插话的时机:“那师姐去了多久?”
“算来已有三日。”
三日前,我还在那洞中不省人事,她却已背负师命,再度下山。
看来那日魔教妖言,确实没动摇她的信念。
我在青云峰上望眼欲穿,终于在日暮时分,盼来了叶真。
师姐还带了个人。
萧夜南浑身血污,被绑到了师父和众弟子面前。
大概他自己也没想到,重回青云峰,竟会是此番情景。
山雨欲来,却静无一丝风。
诸弟子在阁前,分列两旁,静默着审视曾经的师弟。
“背叛师门,你可知错?”
师父立于高阶之上,沉声质问。
萧夜南有些不稳地站起来,“松风!……若你当真……问心无愧,为何派人,暗杀段惊尘?”
此言一出,四下哗然。
且不说他这话保不保真,我实在没搞懂,萧家勾结魔教的事,怎么又和段惊尘扯上了关系?
但师父甚么也没解释,只微微摇头,似已失望至极。
“动手罢。”
他对师姐说。
“师父!”她有些惊诧地望向他,“萧夜南只是一时被魔教迷惑,尚有悔改余地……”
“叶真,”松风淡淡打断道,“汝之道心,还坚定否?”
众人的目光,聚集在师姐身上。
若不杀了萧夜南,她也成了与其同流合污、背叛师门之人。
青云阁这么多弟子,师父为何一定逼着师姐动手?
他不信她。
我心底浮现一个无情的念头。
密云压空,闷得人透不过气。
师姐向来飘逸的一袭白衣,此时也沉重如铁,定住她身形。
她将剑柄握得更紧,指节微微泛白。
簌玉剑,缓缓指向了萧夜南。
而后者从容无畏,目光扫过面前那些昔日同门,最后停留在松风身上。
“呵,名门正派。”
他嘴角一抹讥笑。
剑光划破晦暗天色。
“住手!”
突有暗器飞来,生生将剑锋打偏方向。
闪现于众人眼前的,仍是熟悉的面孔。
“惊尘师兄?”
“段师兄回来了!”
“可他为何替萧夜南出手?”
……
人群中传来窃窃私语。
就在所有人还没搞懂前因后果时,段惊尘却利落地割断了萧夜南身上绳索。
“不好,他们要逃走!”
不知谁一声惊呼。
叶真欲阻止他们,却又被段惊尘使的暗器挡了一遭。
再望向前方,已无他二人身影。
“师父,这……”
师姐止步不前,等候指示。
松风长指拈须,沉吟片刻,才缓缓道:“青云阁,又出了个叛徒。”
萧夜南功夫不差,叶真为了将其带回青云峰,自己身上也受了多处伤。
可她掩饰得太好。
若非与她过了几招,连我都不会知道,那云淡风轻的背后,居然藏了这么多深浅伤痕。
“不疼的。”
她还试图安慰我。
“我疼。”
为了让自己不再心疼,我得把她治好。
因此当夜,我抱着一篮子的药,敲开了她房门。
“这是修复内力的药丸,需每日按量服用……”我自顾自低着头,将大瓶小瓶的药置于桌上,“这是敷涂的药膏,一日一换。要是你够不着伤口,只管喊我来……来……来……”
一连重复了好几个“来”,愣是没说下去。
脑袋已空空如也。
师姐正背对我而立,玉指轻拈衣袂,皓腕缓抬。
衣衫寸寸向后滑落。
她单薄而柔和的肩,就这样现于眼底。
烛光跳跃在顺垂乌发上,似一池江辉。
波光忽而粼粼——
她将青丝轻捞起,揽至肩前。
我这才看清,方才被遮住的脊背之上,还缠了两掌宽的白纱。
而尽管纱布缠绕多层,亦难掩其下洇开的血色。
“其余小伤,皆不必在意。只是此处伤势稍重,倒值得用药。”
她将纱布层层揭下,语气之中尽是淡然。
在伤痕彻底暴露之前,我贴近她身后,从她手中,接过了染血的布。
“别!脏的……”师姐有些惊异地偏过头来,“我自己来就好……”
一道暖流划过颊边。
柔软的相触,转瞬即逝。
我茫然望向她,在那双向来沉静的眸中,竟寻到几丝慌乱。
窗外不知何时落了几滴雨,穿林打叶,簌簌作响。
而嘈杂只在一瞬——
酝酿几个时辰的暴雨,终于降临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