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姐赢了,脸上却不见丝毫喜气。
人人都说,她是谦逊不傲。
但我日日伴在她身边,当然晓得,其中另有玄机——
昨夜我睡在榻上忽感燥热,似有火气流窜于周身经络,不知怎的,竟令人有运功习武的冲动。
我当然没犯贱到这种程度,白天的苦没吃够,晚上还加练。
无奈辗转难眠,只好起身至剑灵池散心。
今夜月明星稀,偌大一片池水,莹莹散出幽光。
不远处的岸边,竟已有人影相候。
我十分笃定,那背影是师姐的。
这不是巧了么。
心中欣喜,刚想唤她,却听见师姐的声音,模模糊糊传来:
“非如此不可?”
我不由自主停住脚步,恰巧隐匿于树影之下。
师姐对面是何人,我看不清,却听得出。
“我意已决。”
段师兄语气坚定。
我有些摸不清状况,但接下来这一句,却令人恍然大悟。
师姐说:
“段惊尘,你是个君子。”
我脑袋中“轰”的一声。
君子,通俗些讲,就是好人。
师姐说段惊尘是好人。
这话背后,岂非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爱恨情仇?
只闻她继续道:“从前,是我狭隘了。”
我心里又“咔嚓”一声。
莫非师姐竟是负心之人?
而段惊尘,似乎已释然。
“多谢。从前恩怨,就此作罢。”
他定是被伤透了心,才能无悲无喜到此地步。
不忍卒听,借着暗影做掩护,悄无声息地原路返回。
看来今夜,注定无眠。
那晚的事,毕竟是偷听来的,我一直没好意思问师姐。
后来我想了想,还是选择相信她——
她才不是甚么玩弄真心的坏女人,一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往后几日,师姐偶尔与段师兄碰面,两人只是点头微笑,看来一派祥和。
但只有我知道,师姐这几日,常常独自练功到半夜。
“师姐别练了,再这么下去,怕是要走火入魔!”
我怕极了。
“上回无妄崖边,我与段惊尘比试,若非剑光迷乱他眼,谁胜谁负,尚不好说。”她并没有停下的意思,“他诸多剑法,还待我破解。”
果然与段惊尘有关。
我知道,师姐坚强,不愿让别人看出身上情伤。
她心中,仍为他留了一席之位。
可惜,爱而不得。
我跟着感到失落。
分不清是同情她,还是同情自己。
因此我也大晚上不睡觉,在望仙台上等着看月出。
月亮还没看到,倒是见着另一人。
与萧夜南目光相接时,我不由自主地后退。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这个缺根筋的,要是想在此与我比试,恐怕我还没喊出声,就被一剑封喉了罢?
“路小五?”
“不是我不是我!你认错人了!”
他却冲上来,提着灯往我脸上照。
“为何鬼鬼祟祟?”
衣领被揪住,我颤颤巍巍道:“还不是怕萧大侠你又找我比武……”
虽然他今夜没带刀剑,但我仍然相信,他可以轻松折断我脖颈。
也许是我太过窝囊,竟让他生出几缕怜惜弱小之情。
他冷哼一声,松了手,“没心情和你打。”
“萧少侠果然气度非凡!那我就不打扰你赏月……”
刚想开溜,又被叫住:
“路小五,问你件事。”
“大侠请讲,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寂静片刻后,他才开口:“你师姐,和我师兄间,究竟如何?”
我本就为了此事沮丧,想出来散散心,没想到还是逃不过。
不能出卖师姐,只能随口答道:“不晓得。”
“你天天围在叶真身边,怎会不知?”他听出我的敷衍,顿时不悦,“再不说我就打人了。”
我心一横,索性坐了下来,“要打便打,我不想说。”
头顶许久没动静。
他不发一言,亦缓缓在旁边坐下。
我侧过脸去,仔细将他打量,“垂头丧气的,莫非你——恋慕叶师姐?”
“胡说!”
“你就别嘴硬了,这又不是甚么丢脸的事。师姐那样好,爱上她,不过人之常情罢了。”
他恍然大悟道:“你居然也喜欢叶真。”
“怎么,只准你们男的喜欢?”
他又不语,转过头去,许久,才小声说了句:“不是她……”
又是一阵静默。
我猛然反应过来,“不是师姐,难道是段……”
“是!”
他拿出破罐子破摔的气势,直接打断道,“我心上人,是段惊尘!”
不远处山泉“咕咚”作响。
一只青蛙跳下水。
话音随风飘散,他又自嘲地笑了笑:“想不到,我竟会与你同病相怜。”
“有甚么办法?人家青梅竹马日久生情,我们也不能棒打鸳鸯罢?”
我失落道。
“不成!”他倏然起身,“我得把师兄抢过来!”
“萧兄弟,我佩服你的魄力。可缘分天注定,强扭的瓜它不甜啊!”
“你又怎知他命定的缘分不是我?况且事在人为,我想要的,从来没得不到的!”
像他这种出生名门,一路顺风顺水的人,有这番雄心壮志,倒也不稀奇。
而我早就明白,有些东西,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因此我想通了。
男人也好,女人也罢。
我还是段惊尘,或者别人,都不要紧。
只要师姐欢喜,我就心满意足了。
也正是在此刻,我才发觉,自己对叶真的情意,竟比想象中还要真挚。
“好罢,祝你早日抱得良人归。”
而对于志在必得的萧夜南,我亦如此衷心道。
“多谢。我去了!”
“等等……你去哪儿?”
话音落下时,眼前已不见其人。
好快的轻功……
我来不及将其拦住——也拦不住他。
心中暗叫不好:这小子不会去找段惊尘表明心意了罢?
若他真和人家好上了,那我不就算是撬了师姐的墙角?
段师兄啊段师兄,你可一定要抵住男□□惑啊……
师姐说得对。
段师兄是个君子。
他果然坚守内心,拒绝了萧师弟的示好。
不过他拒绝诱惑的方法是,眼不见心为净。
段惊尘,青云阁的大师兄,在今天早晨,背着行囊带着剑,下山去了。
临走前,他不忘对松风道长三叩首,以谢师恩——
这是青云峰的另一件大事。
青云阁阁主松风道长,在闭关修行九九八十一日后,终于从鸟不拉屎的世外之地出来了。
我与师姐去见师父时,恰好遇上段惊尘辞别的情景。
而师姐的反应,平静得不像话,仿佛早已知晓他要离开。
如今轻易作揖道别,不知日后相见,又是何年何月。
阁门关上后,我悄悄打量身边的师姐。
她神色不变,向座上仙风道骨的老者禀告:“师父,我将小五带来见您了。”
我跟着喊了一声“师父”,又行礼道:“小五幸得师姐相救,然生平不曾习武,投入门下,实在惭愧。”
松风道长问:“听闻你先前,也是修道之人?”
“我本是孤儿,后随师娘修道,可惜慧根不深。尚不得开悟得道,师娘却因错服丹药,先我而去。”
“你的师娘,可有何名号?”
“水月。”
我一直不解,师娘疯疯癫癫行事诡异,取个名号为何文绉绉的。
后来听闻叶真师姐讲述,我才明白,原来她这名号,是抄来的。
事情要从四十年前说起。
江湖上曾有个玄妙莫测的**道观,深藏天机奥义,能占日月星辰之变,卜千秋万代之事,修长生不老之体。
我现在的师父,松风道长,就是当年**门下弟子。
他还有个师姐,号曰水月。
然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那群道人算天算地,没料到师门里会出个叛徒,和拜火魔教勾结在一块。
**掌门人被暗杀,道观又遭偷袭。诸弟子死的死,废的废。
最后魔教纵火灭迹,只有两人的尸骨不在其中——
水月与松风。
松风在此后的六十年间忍辱负重,一手创立了青云派,联合江湖其他正道名门,与魔教势不两立。
水月则从此销声匿迹于江湖。
树欲静而风不止。不少人由此推测,她就是那勾结魔教背叛师门之人。
听见这个名字,师父他老人家微阖的双目,骤然睁开了。
师姐连忙解释:
“师父,徒儿也曾疑心,小五的师娘,是否为当年退隐江湖的水月道长。但闻其生前种种行径……实在不似同一人。”
“而且我师娘不会功夫。好几次别人来砸我们的算命摊子,她护在我身前,只有挨打的份。”
我真诚地说。
这事儿虽然丢人,却也能瞧出师娘待我的好。
即便跟着她,是居无定所风餐露宿,我却从未心生怨怪。
若非遇到她,我已成路旁枯骨。
还沉浸在淡淡感伤中,阁外人声打断思绪:
“弟子萧夜南求见!”
看来师父今天,还真是很忙。
他老人家也不应答,只伸出两根手指,指向阁门。
霎时有气流自我身旁穿过,直冲前去——
两扇高大沉重的阁门,齐齐向左右打开。
萧夜南步履急促,走上前来。
“师父!段师兄他……当真已辞别师门?!”
松风道长捋着长须,“惊尘七岁上山,是时候,该出去看看了。”
“师父,我……”
向来豪爽的萧大侠,此刻竟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师父反问:“你也想出去看看?”
萧大侠脸红了,“弟子惭愧!奈何心结未解,还望师父成全!”
“既然如此,我若强留你在青云峰,不过空留躯壳。”
“弟子谢过师父!”
他就这样走了。
枉顾平步青云的前程,去追他的心上人了。
师姐望着他背影,欲言又止:“师父,倘若萧师弟,就是那天意所示之人……”
“若是有缘,自然会留下。”
我回头,恰好对上师父高深莫测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