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阁中出来后,我一路察言观色,唯恐师姐被段惊尘和萧夜南的事伤了心。
因此,瞥见她嘴角微微上挑时,我一度以为,是自己眼花。
“师姐何故发笑?”
“小五,你看没看出来,萧夜南对段惊尘,很是在意?”
不好。
这事要瞒不住了!
我慌慌张张打圆场:“哈……毕竟是师兄弟嘛……”
“没那么简单,我早觉着他们之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语气几分得意,眸中光彩熠熠。
她面颊一抹桃色,在太阳底下,格外明媚。
两岸青山花欲燃,在她身后,竟乍然失色。
我不由得看呆了。
大约是我的表情太过痴傻,她摇头道:“算了,你还小,不明白也正常。”
“明白的。”就在她转身时,我小声地说,“我还知道,其实你心里,也有段师兄……”
闻言,师姐的背影一愣。
“流言罢了。”
她重新面向我,不紧不慢解释:
“这么多年来,我们一直暗中较劲,想与对方争个高下。段惊尘在无妄台上输给我后,自觉无颜留在青云阁,决心下山游历江湖。”
一席话如拨云见日。
她眼里,只有对手。
原来心思狭隘的,是我。
“师姐,我对不住你。”
“此话怎讲?”
“前些天晚上,我不小心偷听到你与段师兄讲话,还以为你们情断义绝覆水难收……”
她的眉间,重新笼上淡淡忧愁。
“段惊尘是因为我,才离开了师门。”她轻声叹,“或许是我,过于争强好胜了……”
“此言差矣!”
我不假思索打断:
“段师兄他自个儿要走,留不留得住,哪是别人能决定的?再说,武林中的事儿,能叫争强好胜么?那是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乃天经地义之事,你何须自责!”
话音回荡峰谷之中。
师姐注视着我,我亦恳切注视着她。
“小五,谢谢你。”
许久,她说。
我嗅到山间,一株野茉莉的清香。
“师姐,若此次无妄台比武,是段师兄胜了,你也会离开青云峰么?”
“不会。”她侧过身,微微一笑,“我若走了,在这青云峰上,就没人罩着路小五——你定会被欺负得很惨。”
我想了想,认真道:“即便你要走,我也会随你下山。就像萧夜南,追随段师兄那样。”
随后才反应过来,这话听上去,别有深意。
但其实,我也不过说了实话。
萧夜南对段惊尘的心思,和我对叶真的心思,又有甚么不同?
非要说差别,萧大侠英勇坦率,而我窝囊懦弱。
就像此刻,师姐就在我面前,我却不敢表明心意。
为了不叫人为难,也不叫自己为难,趁她失神的片刻,我先溜为敬。
“日头毒辣,我们快走罢!”
“好……”
不知是否为入暑的缘故,我常觉体内燥热不安。
气血翻涌于经络之间,不知冲撞了哪处武穴,竟使功夫精进不少。
终于接得住师姐三招的那天,我得意忘形。
激动之中,鼻血竟一泻千里,大有不流干不罢休的趋势。
两方手帕已被染红。
师姐劈了半截衣袖,用来捂住我口鼻,将我带去疗伤。
我微微仰头,任她牵着走。
素白衣衫上,大片刺眼的血迹,不禁让一些路过者驻足观望。
“这么多血……”
“看来师姐下手不轻啊……”
窃窃私语飘入耳中,令我忍不住为叶真澄清:
“不是师姐打的!”
手一松,两股血柱又自鼻间冲出,直洒至地面。
“小五,别说了!”
师姐顾不得脏,捏住我鼻翼,像牵老牛似的,将我带走。
余光瞥见她的衣角,亦落满了斑斑点点的血迹。
半炷香后——
我直挺挺被抬进了师父打坐修行的阁中。
“师父,小五突然流血不止,用了药也不见好,徒儿只得封其穴道,请师父相救!”
师姐边禀报,边担忧地朝下看了一眼,恰好与我向上的目光相碰。
我躺在地面,听着头顶脚步声渐进。
师父清癯的脸,倒反着出现于眼前。
他细细看了看我的面色,又搭上我脉搏,闭目凝神感知。
“她吃过何物?”
“还元丹、固血丸、平惊散……”
还未说完,师父却摇头,“再早些。”
“野荠菜、山兔肉、地薯饼……”
师父又摇头,“再早些。”
师姐说不出了。
这不是存心为难人?连我自己,都不记得前一天吃了甚么。
“你遇到她以前。”
师父放下我手腕,捋了捋胡须。
这下更能确信,他是不想救我了。
就算当真记得从前吃了何物,那东西也化为废渣到了体外,和我今日的血光之灾有何关系?
欲问个明白,奈何穴道被封,浑身上下,只有一双眼珠可动。
“我遇到小五那日,她因误食野山蕈,被毒昏在山头——更早的事,弟子确实不知。”
叶真如实回答。
闻言,我猛然想起一件事,拼命在底下给人使眼色:
师姐!金丹!还有金丹!
令我快要成仙的那颗金丹,绝非等闲之物!
夏日的殿阁内,帷幔重重,更无一丝风透过。
师父他秉信心静则凉的修行真谛。我这个心急如焚的人,却被逼出了一身汗。
“对了……还有一颗丹药,是小五师娘留给她的。”
师姐迟疑道。
我这才舒了口气。
师父若有所思,“想不到传闻中的阴阳玄极丹,竟被她师娘炼成。”
“弟子听闻,许多武林中人欲寻此物,以打通任督二脉,使武艺臻于化境。师父的意思是,小五服用的,正是此丹?”
师姐与地上的我对视一眼。
“路小五体内真气渐盈,周身玄关愈发通明。若有朝一日,内力冲破任督二脉阻滞,她必是惊世骇俗的练武奇材。”
我双目亮了亮。
不愧是师娘,竟能炼出这么颗神丹!虽不能使人一步登天,也足令人登上武林之巅。
来日我名扬四海,一定给她造块“天下第一药师”的风光牌匾,挂在她墓前。
但接下来,师父的话又叫我恐慌不已:
“然而这股气,在她体内横冲直撞,若无法自控,似今日这般局面已是侥幸——七窍流血暴毙而亡,亦未可知。”
也就是说,我有可能会死得很惨。
虽说我路小五,向来是不怕死的,可似“七窍流血”“暴毙身亡”这般……还是过分可怖了。
师姐蹙眉,问:“如何将其体内之气引至正道?”
“修身养性,练功引气。”
“别无他法?”
“别无他法。”
“那……眼下该如何?”
师父拍拍手掌,门外又进来两名弟子。
“且先带她回去,在一个时辰内,缓解其穴。”
“是,弟子告退。”
于是,我又被抬了起来。
“叶真。”
离去之际,师父唤住我们。
“将路小五之名,纳入卷宗罢。”
松风道长出关后,没说要将我赶下青云峰,也没堂堂正正收我为徒。
不怪众弟子排挤,我这声“师父”唤的,的确名不副实。
但现在不一样了。
他说,要将我的大名,载入青云阁卷宗——
师父肯收下我了。
我的名字,能与师姐,记在同一张纸上了。
然而好事多磨。
我这厢正美滋滋等着,那厢却有人传话,说青云阁十余册卷宗,丢了。
“丢了就丢了呗,把所有人的名字,重新誊抄一遍不就得了?”
我满不在乎的态度,引来对方一顿臭骂:“路小五你真是愚蠢至极!那里头不但有青云阁弟子名录,还有江湖中已被清剿的门派名册!”
“‘清剿’?为何要将它们赶尽杀绝?”
“你——唉!简直是白费口舌!”
他都不屑继续数落我,又急急跑了出去。
看来这东西,真挺重要。
在翻遍整个青云阁,仍不见卷宗时,众人终于战战兢兢禀报了师父。
他老人家,彼时仍在那无风的殿阁中打坐,得知此事,拈指掐算一阵,缓缓道:
“卷宗已落他人手中。”
诸弟子十分整齐地倒吸口凉气。
“师父,徒弟看守不力,甘愿受罚!”
一人率先站出来认罪。
“师父!弟子把守峰前,亦有失察之过!惟愿将功折罪,下山将贼人追回!”
另一人抱拳道。
“师父,我愿助其一臂之力!”
“弟子愿一同前往捉拿贼人!”
……
向来清静的阁中,一时杀气沸腾,充塞喧嚷之声。
师父举起一只手掌,底下霎时噤声。
“能悄无声息溜入青云阁,盗取此物者,必定身手不凡。你们,皆非其对手。”
他看向我这边。
准确地说,是看向我身边的师姐。
“叶真,我算得东南方位有异动,你下山,一探究竟罢。”
“是。”
本来没想出风头,但一听师姐要下山,我不假思索挺身而出:“师父,我也要下山……”
“不可戏言!”
叶真一把将我拽回来。
在周围讥笑声里,我后知后觉地脸红。
也是,凭我这三脚猫功夫,只会给人添乱。
师父他却明知故问:“路小五,你可愿同往?”
“愿意至极!”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甭管人家怎么想的,先答应了再做打算!
众人不解,师姐亦不解道:“师父,路途凶险,以小五眼下功力,恐难应付……”
“她自有无用之用。”
这几个字意味深长,不容人反驳。
师姐只能领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