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身衣裳,只被剑灵池水浸湿一半——不及另一半入水,我便被师姐捞起来了。
回去才换了中衣,听闻有人在屋外唤道:
“小五,我拿了些药来……”
话音未落,我已将门打开,笑得灿烂,“师姐你人来便好,还带甚么东西……”
她看着我,面露担忧之色,“你还是别笑了。”
“这点小伤不碍事的!”
“那也别笑。”
“为何?”
“太丑了。”
“……”
那萧夜南,打哪儿不好,专挑脸下手,分明是忮忌我的英姿!
一怒之下,脸颊似又泛起火辣辣的疼。
然而面对叶真,我又十分委屈,“连师姐都嫌弃我……”
“用这药擦上几日便好。”
她递过来一盒膏药。
我没接,只眼巴巴将她望着。
她果然还是心软了,“我替你上药罢。”
瞬时感觉,脸又不疼了。
其实比起之前我练功时受的伤,这算不得甚么。
可自己摔的,和别人揍的,到底还是有很大差别。
鉴台前,她仔细为我擦药。
盯着镜中人的侧颜,我心生愧疚,“师姐,萧夜南出身武林名门,自幼习得一身好功夫,我如何赢过他?”
“江湖从来不乏他这样的名门之后,然而至今不见谁能成为天下第一,可见习武,更要紧的,还是一个‘悟’字。”
指尖沾了微凉的药膏,轻触我脸颊。
淡雅气息萦绕鼻间,不知是药草芬芳,还是她衣袂生香。
“武学大道,悟不得,便止步于此;若悟得玄机,一夕之间,亦可破茧新生。”
我懂了。
眼下的我,虽还是条虫,但有朝一日,总会破茧而出,变成扑棱蛾子,当个虫上虫!
还没来得及高兴,又想起一事,丧气道:“可听说师父出关在即,我若不能趁早悟得武学之道,定会被赶下山去——到时候连师姐你的颜面,都要被我丢尽了。”
“丢人不必等到那时。”她收起药盒,“三日后,无妄擂台比武,青云阁诸弟子,都得上场轮番切磋。”
“啊?那我岂非第一个被打趴下的!”
已经预料到惨象的我,不禁哀嚎。
她点头,“以你如今功夫,必然如此。”
闻言,我嚎得更厉害了。
“师姐,这附近哪个寺庙灵验?我现在就下山抱佛脚去!”
“先把衣服穿了。”
她从柜里六七套一模一样的素白练功服里,随意挑了件,扔给我。
“师姐,要不要也替你给武曲星上三支清香?”
“不必劳烦神佛。”
她眉宇间神色淡然。
“我会赢。”
三日以后,东方既明,青云峰无妄崖边,百余名弟子已聚在擂台前。
这白花花的一大群人,皆为江湖之高手——随便哪个,都能一招将我制伏。
鸣鼓激越,剑影纷乱。
至日高悬于崖前,已不知有多少人上了擂台,又有多少人下去。
今日比试,虽只在众弟子中争个先后,然而可在台上屹立不败者,在武林榜上,必定也能占有一席之位。
我望向师姐时,她亦正好望向我。
幸好我在身高上颇有优势,才能越过十几颗脑袋,看清她目光里的隐隐担忧。
师姐紧张了。
我想。
于是我用这张乌青未褪的脸,向她露出个热忱的笑。
擂鼓突然敲响,惊断心跳。
“路小五,该上场啦!”
不知是谁,故意将我推出人群。
趔趄好几步,抬眼一看,已来到无妄台中央。
对面站得笔挺的,偏偏是萧夜南。
这才明白,师姐担心的不是她自己,而是我。
“路小五,上回你不肯出手,今天总该堂堂正正一决高下了罢?”
“萧公子,不是我不出手,而是我真的打不过你……”
“少废话,看剑!”
银光已刺来,我只能胡乱抵挡。
纷乱噼啪声里,我看不清他人影,只觉臂膀肩背划过丝丝凉意。继而手上剑柄猛然一震,整个身躯被冲撞倒地。
我人生中第一把剑,飞出几十丈远,还没来得及命名,就这样陨落于悬崖间。
“路小五,你为何不肯现出真本事!”
萧夜南快气疯了。
我也快被逼疯了。
“都说了我不是……”
他不信,他的剑也不信。
不等我说完,他大喝一声,挥剑便劈下——
“不可!”
“咣——”
又有把剑飞了。
叶真与段惊尘,同时挡在我跟前,击退了他。
“此番比武不为取人性命,既然胜负已分,还请手下留情。”
师姐的话,不似求情,却似警诫。
我从地上爬起来,低头一看,才发觉身上已密布血痕。
青云阁的白衣,高手才穿得了。
平日自是潇洒飘逸,可一旦负伤,血染雪色,怪渗人的。
“小五,下去罢。”
师姐侧过头对我说。
段师兄则拍了拍萧夜南的肩膀,不知在他耳边说了什么。
姓萧的亦恨恨离场,走时还不忘瞪我一眼。
我俩走了,擂台上便只剩叶师姐与段师兄——
一个是前年的擂主,一个是去年的擂主。
此次比武最大的看点,就在他二人身上。
我正退回人群中,却听得身旁起哄道:
“情人相见分外眼红!”
“段师兄一定舍不得……”
“师姐,打是亲骂是爱,快动手罢!”
……
我知道在他人眼里,青云阁的大师姐与大师兄,乃是青梅竹马天造地设的一对。
但此番看热闹不嫌事大之言,实在令我心中不爽。
显然,有人比我更不爽。
“比武台下乱嚼舌根,成何体统!”
萧夜南横剑相对。
萧家那祖传宝剑上闪烁的锋芒,令四周霎时噤声。
于是我终于能好好观战。
师姐与师兄,不愧是阁中弟子之首,得了青云剑法的精髓——空灵。
两人脚步轻点,身形如影似幻,飞梭于无妄崖前偌大一片旷地。
我的眼珠在东西之间来回不知转了多少次,愣是没看清哪个是师姐。
只好问身边同门:“诶,你看得出谁是谁么?”
“剑法柔些的是师兄,剑法刚些的是师姐。”
说了和没说一样。
我若能看出甚么刚柔,也不必问此话了。
眨了眨眼,继续瞧——
不知谁人手中挽出几个剑花,于昭昭白日下,化作道道金光刺向影煞。
而另一人堪堪躲过,于是剑气呼啸向台下劈来。
观战的众人,皆默契腾空,向左右退散,竟似掀起一阵白潮。
“这得打多久?”
我纳闷道。
有人随口答:“不好说,去年他们打了一日一夜。”
他们这样打下去,最该出事的是我——身上大小十余处伤口还在向外渗血,不必等一日一夜,血早流光了。
我寻思着,还是先去包扎上药要紧。
留得小命在,才能庆贺师姐得胜。
正欲转身,忽而头顶云开,万丈日光倾落崖间,剑芒更是晃得刺眼。
于是众人纷纷以手掩面。
再度望向台上时,已不见两人进退攻守诸多变幻。
叶真与段惊尘,相对而立。
两人的剑尖,离对方喉咙,皆不盈寸。
无妄崖边一时静谧,唯闻天际雁鸣隐约。
微风拂动师姐衣袍,吹乱她额前发丝几缕。
而她凝神正视对手,气息沉稳不乱。浑似一尊冰山,虽沐于炎日之下,却久久不融。
寂静良久,段惊尘向叶真抱拳作礼,随后转身,下了擂台。
站到最后的,是师姐。
纷纷议论,自人群中起。
但我已听不清。
满心满眼,皆是她冰霜傲姿。
弟子们冲上前去,将她簇拥在中央,遮挡其身影。
我奋力想拨开身边人,然而只是徒劳。
伤口又扯开,鲜血湿热,染遍衣襟。
幡然醒悟,我虽唤她一声“师姐”,与她之间,却还隔了千仞万仞山,千重万重人海。
今生今世,恐怕不可企及。
被挤出人群以外,反倒觉得呼吸轻松许多。
无妄崖。
果然让人心无妄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