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物一如昨日。只不过今日没再下雪。
那个人想必也知道晚上没人会来监督他,此刻坐在亭子里,头靠在漆红的柱子上,与他苍白的面颊和衣衫对比很强烈,他头发只是半束,乌黑的发丝柔顺地铺洒在肩背,阖着眼在休息。
盛昀槿看着他,心里难得生出些歉疚。他的确没想到过这样的后果。
他慢慢朝亭子里走去,亭子里的人感觉到人靠近,警觉地睁开眼。
看到是他,眉头皱起,眼里也透露出了一股烦躁。
盛昀槿表示理解,“抱歉了。”
对方看他一眼,然后目光落到他手上。
盛昀槿掏出袖子里的两瓶药。
走近正要把药放在他旁边,盛昀槿却突然发现他脸色有不正常的潮红,连夜色都盖不住。
盛昀槿眉头一紧,伸手碰了碰他的额头,烫的吓人。
坐着的人眉头皱得更紧了,伸手要挥开盛昀槿的手,却因为发着烧反应很慢,盛昀槿已经拿开了手。
按照许云华说的,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应该是不会出事的。不过寒天冻地的烧一晚上真的没事吗……
那他还挺厉害的。
纠结了两分钟,在目光第无数次停在那张烧得发红的脸上时,盛昀槿过去把他打横抱起来往自己厢房走。
怀里的人轻得过分,比看上去还要瘦弱。但还有残存着的意识,反应过来后便使着力气想下来,用力推着盛昀槿的手臂,,声音有些哑“滚——”
盛昀槿有些失笑,这应该是他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没想到是这个。声音不太正常,但还挺好听的。
“放我下来!——”
第二句。
盛昀槿懒得开口,抱着他的两只手一松。
然后怀里的人就突然往下掉,强烈的失重感促使他下意识抓了下盛昀槿的手臂,没忍住一声惊呼。
然后盛昀槿又接住了他。
怀里的人似乎是不太清醒,又被吓到了,之后一路都没有再乱动,也没有说话,只是身体不断发着抖,不知道是冷的还是气的。
夜里的风吹在露出的皮肤上,和怀里炙热的温度对比强烈,盛昀槿走得比平时快了很多。
厢房里还保持着走时的灯火通明,炭火也烧的很旺。
盛昀槿把人放到床上,直起身打算找药,却看到了自己的衣袖沾染了几块红。他愣了一下,然后皱起眉。把床上的人翻了个身,就看到原本雪白的衣衫有好几条被鞭子撕破的口子,有凝固的血粘在破裂处,看上去格外刺眼。
趴着的人呼吸还很急,似乎还有几分清醒,却毫无动弹的气力,像被禁锢住爪子的猫,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露出来的半张脸潮红非常,薄汗密集,那双好看的凤眼此刻微阖,长长的眼睫如翅翼煽动,烛光打下来,投射成浅淡的阴影。
盛昀槿没照顾过人,此刻看着床上的人有些手足无措,但是似乎是抱着人时没注意撕扯到了伤口,还有鲜红的血在缓慢溢出来。屋内温度高,血浸开在薄薄的衣衫,也刺激着盛昀槿的视野和心脏。
心里生出好些愧疚,那是他这么多年少有感受过的,或许也做过撒谎的事,但从没有过这么严重的后果。
人生二十载,遇到这种事是头一遭。
纠结片刻,他只得蹲下去拍了拍床上的人的脸,“还醒着没?”
床上的人眼睫颤动了一下,费力睁开眼,眉头还紧蹙着,看着眼前的人,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见他还有意识,盛昀槿便开口,“你背上的伤,怎么处理?”
床上的人似乎是愣了一下,看着他没有说话。
那双眼睛看上去脆弱又茫然,此刻眼尾烧得很红,漆黑的瞳仁也蒙上了一层雾气。
见他不说话,盛昀槿便只好又开口,“……我没处理过这种,你现在受伤发烧了,这种伤你应该比较有经验。”
“……”
床上的人用力地闭了闭眼,看上去心情很复杂。
睁开眼的时候他开口了,声音很轻,带着一点哑,“你有什么药?”
盛昀槿把旁边的药箱拿过来,又摸出他先前揣在身上的两个药瓶,一个消炎止痛的一个活血化瘀的。原先想着一个给他涂鞭伤一个涂膝盖,却没想到那么严重。
“我没用过,不太清楚分别有什么作用,这两个一个是止疼的一个是活血化瘀的,应该可以用……”
盛昀槿是真的不了解,他平日也用不上,此刻也不敢乱用药。
床上的人轻轻吸了口气,声音有些费力的轻,“我闻一下。”
盛昀槿心下有些讶异,把小药瓶的塞子取开,凑到他鼻子下。
似乎是药味太浓有些熏,床上的人轻轻撇了撇眉偏了一下头,盛昀槿就稍微拿开一些,然后就听见他说,“换一个。”
盛昀槿就依言照做。
“用这个。”
盛昀槿点点头,打算给他上药又犯了难。
得脱衣服。
床上的人似乎也反应过来了,想要强撑着起来自己脱衣服上药,但是显然他的身体状况不太允许,于是在动了动手臂后以失败告终。
盛昀槿“……”
他稍微起身,把人扶起来靠在自己身上,松开他的衣带,一层层褪去衣衫。
床上的人似乎有些抗拒他的接触,被触碰到时下意识躲了躲,盛昀槿便稍微拉开些距离。
这样其实不太方便,他的动作也有些笨拙,尤其是在发现里衣破损处与伤口有些粘连,更是小心翼翼扯开。
看上去就很肉疼,盛昀槿眉头加深,动作也越来越缓。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怀里的人细微地发抖,急促的呼吸声洒在他脖颈,但他偏偏一声不吭,只有在伤口被撕扯实在受不住的时候略微绷紧身子。
烛光颤动着,微光跳跃里夹带着窗外的风,寒冷的,刺骨的,却一点也没让人清醒。两个人紧绷着身体倚靠在床沿,药粉洒的有些多,夹带着有些浓郁的麝香气味,发散在空气中,稍微压住了原先的血味。
上完药盛昀槿又摆弄着他趴着,“你睡吧。”
“……多谢。”床上的人声音很低,有点闷,似乎没有先前那么冷硬。
盛昀槿便走到炭盆边把自己带血的衣服褪下,丢在一旁,然后坐下烤火取暖,看着炭盆里跳跃的火光思绪有些乱。
他的目光微动,抬起,看向了床上那个半身裸露在空气里的身影。瘦削、单薄,支起的骨头看上去就那么嶙峋。
室内炭火烧的久,为了通风窗子便不曾关严,漏进的风吹动床帐,晃动着泛起光泽。
盛昀槿轻轻把炭盆往床边移了移,又走到窗边合上些窗缝。
做完这些他又靠坐在炭盆前,目光对着床上。
灯光映照下床上的人睡得不算安稳,面容却前所未有的清晰。
发丝铺洒在他的肩头、床榻,柔软乌黑,衬托得那张白皙瘦削的脸看上去实在是小巧,又过于病态,眉毛细长英气,闭上的双眼削减了几分凌冽,笔直如刀削的鼻梁高挺,嘴唇微微抿成直线,唇色却因着发烧十分红润。
盛昀槿见过的相貌出众者数不胜数,但像这样的男子倒是头次见,明明是带着江南意味的样貌,又长了那么双冷冽的眼睛。
他就坐在此处,手肘撑在膝上,支着头,不知过了多久睡着了。
……
次日。
盛昀槿一如既往醒的很早,
一晚上保持着不算舒适的姿势睡觉,浑身都有些酸痛。他起身洗漱后活动了两下,然后思考着一会儿有人来问他应该怎么说。
结果直到用膳结束回房也没有人问起这个人,像是根本忘记了。
正好。
回到厢房,床上的人还没醒。
用膳结束时他走在最后,盛了点粥又拿了点点心带回来,放在炭盆旁温着。
一晚上过去火已经烧得不太旺盛了,屋子里却依然温暖非常。
片刻后床上的人动了动,似乎是想要起身,但身上的疼痛让他无法做到。
盛昀槿余光看见了,起身过去,“醒了。”
本来想把人扶起来,谁知床上的人自己忍住痛翻身坐了起来。看起来还是对他的触碰充满了抗拒。
能理解,毕竟是自己干的缺德事。
“……”
他还**着上身,抓着旁边沾着血污的衣服就要往身上套。
没有绷带,衣服碰到伤口又带起刺骨的疼痛,床上的人皱了皱眉。
盛昀槿拿起旁边准备好的干净衣服丢给他,迅速伸手碰了碰他的额头。
温度正常了。
“退烧了。”他下了结论,“你挺命大。”
“……”
“这衣服新的,没穿过。外面没人找你,别回去跪着了。”
“……”
“你叫什么?”
对方看了他一眼,又别开头,“凌稚。”
盛昀槿点点头,若有所思半刻,又问,“许凌稚?”
“……”凌稚嘴角微微抽搐,“我不姓许。”
凌稚忍着疼穿上了衣服,便要下床。
然而刚要站起来,膝盖传来的钝痛便让他又坐回了床上。昨日跪了太久,又没有上药,此刻必然已经肿了。
“就在这里养伤吧。”
盛昀槿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愿意承担这个责任的意思,解释的话他懒得说,道歉的话更是说不出口。他没干过这种事。
“不了……”
“那你住哪?”盛昀槿打断他的拒绝。
“柴房。”
“……”
这对凌稚而言似乎没什么难以启齿的,但是听到回答的人反而有些不知名的滋味。
之前许云华说这间厢房原本是凌稚住的,想必是临时把他赶出去让自己住进来,让凌稚去凑合一下。
明明很明显了,但他还是问,“为什么?”
凌稚看他一眼,“没有为什么。”
盛昀槿点点头,不再多问,“你就在这养伤。”
不等凌稚开口,他又把目光移到凌稚膝盖上,接着说,
“你现在也走不了。”
“……”
自始至终凌稚什么也没问,只是平静地接受着一切。
盛昀槿其实还蛮惊讶,凌稚对他的敌意没有想象中那么强烈,当然,也可能是表达方式不同。
于是他的良心再一次冒头,“那一堆药里有活血化瘀的,你自己用。”
然后他就继续伸着手在没什么余火的炭盆旁暖手,余光看着凌稚闻了几瓶药之后精准地挑出了他昨日带在身上的其中一瓶。
盛昀槿状似无意地开口,“你懂药。”
凌稚没理他的试探,也没打算藏,“用的多。”
“他们会给你药么?”盛昀槿看了他一眼,有些好奇。
凌稚没再回话,微微弯下身把药膏揉化在自己又青又肿的膝关节上,动作十分的粗鲁,比盛昀槿昨日的动作还要乱,但面色几乎不变。
盛昀槿也没再问,把粥和点心端过去放在床沿,“吃点东西。”
凌稚昨天夜里嗓子就烧得又哑又疼,到现在也没喝过水,也没客气,端起粥忍着吞咽的疼痛小口但迅速喝完了。
盛昀槿把托盘直接递给外头候着的丫鬟,然后连着冷风一并关在门外。
房间又陷入了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