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追坐在沙发上,双手捧着一杯苹果汁。
他个子高,手也大。
宽大的手掌抱着小小的透明水杯,头垂腰弯,看起来有些可怜。
家里茶叶见了底,冰箱里也没有别的饮品。但人家来家里做客,眼看状态不好,没有拿白开水招待的道理。
迟乐心干脆倒了两杯苹果汁。
余河在家时,向来不准他喝冰镇果汁,说水果太寒,对身体不好。迟乐心不懂这些,但他知道余河的母亲一直在医诊所工作,余河耳濡目染,也对养生颇有见底,于是他便一直照做。
可他从小就爱喝甜的冰的。这几天和余河闹矛盾,没打电话,昨天路过便利店冰柜,看着琳琅满目的果汁,鬼使神差的买了两大盒。
自从和余河确定关系,这还是他第一次喝冰果汁。
捧起果汁,迟乐心抿了一下。
入口甜丝丝的,让他心情一下子畅快起来。
他笑着,刚想招呼叶追尝尝,就看到沙发那边,叶追正垂着眼,抱着水杯,神情惨淡,好像一夜之间削瘦了一样。眼睛下面两团青黑,下巴的胡茬也冒了出来,看起来很是憔悴,让人不忍。
迟乐心把话咽了回去,轻轻放下水杯。
自那天一起喝酒以后,他对叶追,便多了一丝疏远,总是刻意拉开着距离。
可没想到几天不见,叶追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他从没见过叶追这个样子。
自十七岁认识叶追开始,叶追就一直在他小小的世界里,扮演无所不能的角色。他聪明,公正,情绪稳定,处变不惊。比同龄人成熟,有大多人可望不可及的家庭。世界上没什么能让他惊讶,也没什么让他求而不得,更没有什么,能让他如此失魂落魄。
至少,迟乐心想象不出。
在他心里,无论发生什么,叶追都有办法,且一定是最简单,最直接,最有效的办法。也许会少点人情味,但总是一步到位,让人飞速成长。
迟乐心忘记关电关设备,叶追就假装自己被电动刨冰机刮到了手,吓得迟乐心抱着叶追直哭,从此再也不敢马虎。
迟乐心端不稳托盘,总是摔碎奶昔杯。甜品店生意本就一般,被迟乐心砸多了,更是门庭寂寥。于是,叶追每天都来甜品店,点一样的单,一个月便请遍了全班同学,直到迟乐心变得熟练。
打碎了那么多杯子,月底开工资,迟乐心发现老板竟然一分没扣。
问老板,老板三缄其口。
还是老板娘在闲聊时说漏了嘴,迟乐心这才知道,他在店里造成的所有损坏,叶追都有掏钱赔偿。
只是老板老板娘看他们都是学生,打折的打折,能免则免。说完,老板娘很是感慨,问:“小叶是个好孩子,你也是个好孩子,你们可不要闹矛盾。”迟乐心一句话没说,悄悄转过头,抹了一下眼睛。
昔日的那些关怀,在现在的迟乐心看来,或许有些少年人特有的义气与孩子气。但小时候崇拜、感激一个人,长大后,这份崇拜,并没有因为时过境迁而减少。
像小狗第一次见自己的人类,以为自己的人类是地球上的神仙。小狗长大以后,自己的人类,也依然有别于芸芸众生。
这次重逢,迟乐心依然觉得叶追无所不能。
直到,现在。
迟乐心小心翼翼地看向眼前的人。
那份刻意的疏远,此时被关心暂时压下。
“对不起。”叶追忽然道,“那天留你喝酒,没耽误你工作吧。”
“没有,”迟乐心连忙否认,“我正好休假。”
叶追沉默,又低着头,看不清神色。
迟乐心于心不忍。
他也低头,去找叶追的眼睛:“你想谈谈吗。”
叶追缓缓抬起头,与他四目相对,眸子幽暗。
随后,迟乐心听到了一个故事。
一个爱情故事。
一对校园情侣踏入社会后,渐渐分道扬镳。
分手一个月后,情侣中的一方,收到了另一方的结婚请帖。
至于故事的主角是谁,看着叶追憔悴的脸庞,答案不言自明。
迟乐心想起那晚,昏暗的楼道里,他一转身,就看到叶追白色的衬衫,以及那条暗红色领带。尤其是领带,在微弱的光下格外扎眼。
原来叶追是去参加婚礼。
戴红色领带,只怕心中不甘。
“原来她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结婚的打算,”叶追苦笑,“只不过,我不是她的结婚对象。”
怪不得。
怪不得叶追问他,人该不该及时行乐。
原来是这样。
原来这些年,叶追也有了很喜欢的人。
迟乐心坐在那里,感觉身体仿佛从冰山变成了细细的沙,一下子松弛了些去。
与此同时,伴随而来的,也有些许的惆怅。
时间过得真快。
叶追靠过来的那一瞬间如此熟悉,熟悉到迟乐心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几年前。他们从未长大,还都是高三的学生。叶追和别人聚会,给迟乐心发来了一个房间号。他去了,在酒店的房间里,见到一个神智不清的叶追。
那时,叶追也是那样靠过来,那么近,喝了很多酒,嘴唇湿润,在灯下发亮。
于是,迟乐心犯了一个错误,一个足以将他们之间的关系彻底撕裂的错误。
他曾在叶追不知情的时候吻过叶追。他察觉了叶追皮肤异常的滚烫,以及那种陌生的、使他发抖的渴望。可他并没有联系医生,他心存侥幸地,在接吻中,用手帮叶追解决。
他在叶追神智不清的时候,卑劣的,可耻的,趁虚而入。以至于后来看到叶追母亲播放的录像时,他像被闪电劈中的钝木,什么解释也说不出。
他看起来好恶心。
叶追根本不知道他是谁。
在叶追住处喝酒的那天,那个场景又再次上演。
酒意上头,迟乐心又想起自己的错误。
他怕极了。
怕叶追知道,也怕自己想起来。他本来已经可以只将叶追视作过去的一个同学,一个对他很好的同学。这么多年过去,如果叶追不出现,他会将这件事藏在心里,也许一个月只想起来一次,也许一年只一次,只在某个月亮不好的晚上,悄悄地怪罪自己。
老天不容许他对自己太好。
他落荒而逃,决定从此和叶追保持距离。
然后叶追再一次出现在他的家门口,带着使他看起来像刚从海里捞出来一样虚弱的情伤。
原来只是虚惊一场,叶追只是为爱伤怀。
而他和叶追,还可以保持最平常的关系,可以平静地坐下说话,喝苹果汁。
他有了约定过完一生的伴侣,叶追有了喜欢的人
一切都比他年少时预料的好上太多。
迟乐心想开解叶追。他本想说,是这个人不好,这个人不值得,对自己不负责,对别人也不负责,没有勇气,不配谈爱。但工作经验告诉他,感情的事,第三人不好说什么,也不好劝什么,能提供最多的,只有情绪支持。
“有时候,就是缘分没到,”迟乐心安慰他,“好的人,往往在后面。”
况且结婚和爱情是两码事,大多时候婚姻讲的是合适,看顺眼就行。
叶追喝了一口苹果汁,又沉默一阵,开口问:“到那时候,怎么才能确定,那个人就是最好的人?”
轮到迟乐心语塞。
他没想过这个问题。
即使和余河谈异国恋,忽然冷战吵架,他也没怀疑过余河不是那个人。
爱像山一样大,也像叶子一样小。
总之,都能占满视线。
迟乐心正在想叶追的问题,手机忽然响了。
他拿起看了一眼,是余河。
他没有接,将手机放到一边,抬头问叶追:“还喝吗?”
叶追的杯子里,果汁只少了浅浅一点。
但迟乐心还是站起了身,去到厨房倒水。
沙发上,手机铃声响了一阵,忽然中断,没过几秒,又突兀地响起来。
如此反复好几次,迟乐心还是没有接。
他站在厨房,远远看着手机发亮的屏幕。
铃声响了好一阵子,终于停下,彻底没了动静。
客厅一片安静。
余河没再打来。
也许是出了什么事。也许是他太任性了。也许余河也生他的气。
迟乐心的胃绞了起来。
他放下水杯,冲进客厅,抓起手机:“我先回个电话。”
他没办法开解叶追,在爱情里,他也不是那么游刃有余。
“嗯。”叶追轻轻点头。
迟乐心走向阳台。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刚刚叶追好像在盯着他一样。那一瞬间,男人脸上的颓废的神情一扫而光,只剩下审视与冷漠。但他顾不上细想,急切拨通了余河的号码。
他低着头,用脚轻轻抵住花盆,稍一用力,就将盆栽往外挤了半寸,在地板上拖出两道印子。
拨号声机械地响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余河没有接。
只犹豫了那么一秒,他们就又错过了
好像面前的路,忽然变成了一堵墙。
他好后悔。
他回到客厅,收到余河的短讯。
内容只有两个字:在忙。
迟乐心看了几秒,收起了手机。他抬头,发现叶追正在看书房墙上挂着的毛笔字。
宣纸黑墨,木框玻璃裱了起来,笔意雄浑,写的正是迟乐心的名字,乐心。
“你还留着。”叶追注视着这副字。
“嗯。”迟乐心也望了过去。
唯一的那次暑假,甜品店空调忽然坏了,没有客人,还热得要命。老板干脆给迟乐心放了一天假,让他回家休息。路太远,太阳晒得人几乎要融化。于是叶追说,我们去我爷爷家吧。迟乐心当时并不了解他的家庭,欣然答应。
他们路过瓜果市场,迟乐心生疏地挑了两个西瓜,和叶追一人提一个,去了叶家。
叶家房子在好地段,装修得典雅气派,却不落俗,像上个世纪的风格。家具全是好木头,还在外面栽了一大片竹子。叶家除了叶爷爷,还有叶追休假在家的叔叔,以及一位保姆阿姨,见孙子领了朋友来玩,开心极了。
阿姨帮他们切了西瓜,叶追和迟乐心便坐在藤椅上,一人捧了一块。保姆阿姨跟爷爷说,这两个孩子,都生得很好看,像兄弟一样。
叶叔叔也笑着附和,漂亮的孩子都一样,然后找出相机,帮他们两个拍了张相。
叶追的爷爷常年练字,他们回家的时候,老爷子刚刚铺开宣纸。
他问过迟乐心的名字,大笔一挥,“乐心”两个字便落在了纸上。还拿出了自己的印章,在纸面上印下来一个鲜红方正的私印。
迟乐心很久以后才知道,这枚印章多么有份量,以至于一向清高的余河看到,都惊讶了一下。迟乐心喜欢漂亮的字,自然也喜欢这副字,一直带在身边。后来装修新家,他便想把它裱起来。思忖片刻,他将纸张的右侧叠了一下叠了一下,巧妙地将印藏了起来。
然后,它便一直挂在了迟乐心家里。
“爷爷身体好吗?”迟乐心问。他和父母两边的亲戚并不熟悉,从小没有老一辈疼爱,因此很羡慕叶追。
“还好。”叶追说。
“那就好。”
叶追依旧看着那幅字,像是出了神。
迟乐心便静静地站在他旁边。
片刻之后,叶追忽然开口:“我爸妈离婚了。”
迟乐心顿时转头看他,惊讶地说不出话。这比叶追为情所困还不可思议
叶父叶母那样契合的夫妻,是爱人也是知己,刚认识便轰轰烈烈地私奔,放弃可以继承的一切,一起反抗家庭,一起颠沛流离,躲避父母的寻找。后来终于被各自的家庭接受,便一直甜甜蜜蜜十几年,每次旅游都是双人蜜月,从来不带小孩。
那次迟乐心跟叶追去叶家,还听到了叶追跟爸妈打电话。
他们一齐去海岛度假,并没有带叶追。从叶追叔叔那里知道儿子带同学回家玩,便一定要跟迟乐心说话
迟乐心接过手机,听到轻柔的女声:“乐心!你好!”
迟乐心害羞,礼貌地回答:“阿姨好。”
“原来你是个男孩,”叶母道,“还以为你是个女孩。”
“妈!”一边的叶追朝电话里喊,制止母亲调侃朋友。
电话那头又传来叶父的声音:“乐心,你当是自己家就好,不要客气。”
继而是一阵尖叫,欢笑,泼水与海浪声响,响到迟乐心下意识拿远了手机。
叶母笑嘻嘻地做了最后的道别:“不说了,小追!爸爸妈妈爱你,再见。”
迟乐心看见叶追的脸肉眼可见的红了起来。
父母的孩子气,让成熟的叶追很不好意思。
直到现在,迟乐心还记得叶母轻声细语的腔调。
她会说:“乐心,你好。”
她也会说:“小追意识不清,但你是清醒的。”
她还会说:“年轻时的友谊最纯粹,你觉得值得为此把它破坏掉吗。”
她很聪明,很清醒,甚至很尖锐。她和丈夫一起,做着孩子们最渴望拥有的那种酷父母,他们之间爱情常年浓郁,超越了亲情。
如今他们离婚,于叶追而言,应该一次不小的打击。
“你还记得我俩那天写的字吗?”迟乐心问。
他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叶追,只好提起他们共同的回忆。
那天在叶爷爷的书房里,他们两个人也各自写了几副字。许是爷爷在场,叶追写得很工整。而迟乐心只有硬笔的功底,写出来的字,僵硬得像是木棍。
“记得。”
“我偷偷拿走了两张。”迟乐心笑眯眯道。
两个人一起走出迟乐心家,去到余河的房子。客厅里,小狗早早窝在笼子里睡觉,茶几上放了三四瓶啤酒罐,迟乐心当做没有看见,他走过去,将灯一一拉开,使光照进房间。
他们进入余河的书房,迟乐心搬出两个纸箱。
“应该就在这里面,”迟乐心挽起袖子,“让我找找。”
叶追点头。
他站在那里,看着迟乐心蹲在地上翻找,发顶柔软,泛着水一样的光泽。
叶追的父母是私自偷了户口本结婚的,为了躲避叶家追查,叶追从小便随父母到处搬家,一直到小学才安定下来。但是不是经常转学塑造了叶追的一部分性格,从小到大,叶追一直没有如影随形的朋友。
发小们各自都有最亲近的人,高一高二玩的最好的两个同学,互相是对方最好的朋友。
叶追从没邀请过朋友来家里,也没去过别人家。
和爷爷冰释前嫌后,叶父叶母总是把叶追丢给爷爷和叔叔,然后自己天南海北地出去玩。
没有一次带他一起。
叶追一个人久了,也就习惯了一个人。
他大多时间没什么情绪,因为就算有了情绪,也没人可以说。
分享生活,知道对方的一切,是什么感觉?
叶追没有太多抱怨。
只是在小的时候,他的确对友情有所奢求
他希望,希望有一个人,偶尔能和他在同一个世界。
“我记得就在这儿啊。”迟乐心嘟囔着,又打开了另一个箱子。
叶追居高临下地望着,眉眼冷漠。
他一度以为,迟乐心会是这个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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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 1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