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以前,迟乐心没有秘密,世界纯洁透明。十七岁以后,秘密一个串一个,甚至没有写进过日记本。有些事,他谁也没有告诉。
又一个假期,宋晓梅来看望儿子。她从客厅转到阳台,又从卧室走到浴室,看哪里都不顺眼。她在做生意的家庭长大,又嫁了一个商人,极看重风水,也更喜欢木制家具,看不上时兴的装潢。
因此,她每次来,迟乐心的住处就会发生微小的变动。她指哪里,迟乐心就改哪里。
家具搬来搬去,迟乐心毫无怨言。
他习惯了哄着宋晓梅。
挪了沙发的位置,又搬了几个花盆,宋晓梅终于堪堪满意。
迟乐心便带她出门吃饭。
“余河快回来了吧。”宋晓梅仰头,打量对门泛黄的春联。
迟乐心在后面锁门,把防盗门撞得哗哗作响:“还有一年呢。”
“趁早把你那门换了。”宋晓梅皱眉。
“刚换了新锁。”
“嗨呀,就这破门,防得住谁呀。”
迟乐心有些好笑:“明天,明天我就找人来换。”
“我看对面这门就不错,”宋晓梅走上去,伸手摸,“挺好。”
“我给您换一个?”迟乐心笑眯眯道。
“干嘛,以为我没见过啊,”宋晓梅不屑,“早多少年,你还没出生的时候,咱们家用的都是最好的。”
宋晓梅说的不是假话。零几年,智能家居刚刚进入国内历史的时候,迟家别墅就已经用上了最先进的系统。房子里有冷藏室,有酒窖。宋晓梅也过着按一下按钮,就能打开一切的生活。
在别人门前聊天终究太好,迟乐心揽过母亲的手臂,刚准备下楼,就听见咔哒一声。
那扇不错我的门突然开了,叶追从门里走出来。
“这位是?”宋晓梅抽出手臂。
迟乐心努力不去看叶追的眼睛,伸手介绍:“这是余河的校友,租了余河的房子。”说罢,他又给叶追介绍母亲:“这是……”
“阿姨好。”没等他说完,叶追就主动打了招呼。
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听得迟乐心一愣。
是病了吗?
“诶,你好你好,”宋晓梅眉开眼笑,“正好,乐乐跟我要出门吃饭去,咱们一起。”
“不了阿姨,”叶追说,“我还有事,下次您来跟我说一声,我请您。”
迟乐心看着地板,心想:下次她来,你说不定都走了。
“那阿姨可记住你这句话了。”
“没问题。”
“看你,昨晚没睡好吧,快休息去吧。”
“阿姨再见”
寒暄结束,迟乐心和母亲下楼去。
走到二楼,宋晓梅用手臂杵杵迟乐心:“这小伙子挺帅的。”
“妈!”迟乐心压低声音,皱眉,“楼道里都能听见。”
“那怎么了,怕什么?”宋晓梅板起了脸,“这有什么,你不能老担心别人怎么看你。”
我是怕叶追听见。迟乐心想。
年纪上来,宋晓梅反而爱吃点辣的,迟乐心也喜欢,因此特意在一家评分挺高的川菜馆订了位子。餐馆装潢和气质都极雅致,木椅木屏风,圆桌白餐布,方形的罩灯上画着竹子,照亮了小小的包厢。而且老板似乎也是个讲究风水的人,宋晓梅一走进来便连连称好,说这家生意一定不错。
迟乐心什么都吃,于是全权交由母亲点菜。
宋晓梅掏出金丝眼镜看菜单,跟服务生聊了十分钟有余,终于定下了五道菜。
等服务生走远,她凑近一些,开口打听:“诶,乐乐,妈记得你高中时有个好朋友,叫什么来着?”
“您记错了吧。”迟乐心笑道。他在国际高中没交到什么朋友,后来在公立读高三高四,更是一波三折。宋晓梅一向不怎么关心他的学习,更别提学校生活。她估计连自己班主任叫什么都不知道。
迟乐心将白瓷做的碗碟摞在一起,用热水烫洗。这也是宋晓梅的习惯。
只是有他在,宋晓梅就什么都不用做。
“我怎么会记错了,你高三开家长会,就是人家把我带到座位上的。”
“谁知道您遇到的是谁啊,我又不在。”迟乐心竖起筷子,用热水从当中浇下去。
“我知道啊,”宋晓梅淡淡道,“就是刚刚那个小伙子。”
迟乐心动作一顿。
宋晓梅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那次家长会结束后没过多久,迟乐心突然从学校消失了。她在他的书桌上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妈妈,我三天后就回来,不要报警,别让叶追知道。
一张纸条当然不能让一个母亲安心。她已经失去丈夫,不能再失去儿子。她很快报了警,还去学校向班主任打听,去他打工的甜品店寻找,但还是什么线索都没有。到最后,她便就坐在家里的电话旁边,胆战心惊地等,一宿一宿地等,一秒都不敢合眼。
后来想想,儿子嘱托她的事,她只办到了一件:她的确没有告诉叶追。高三学习紧张,那位姓陶的班主任不愿意破坏班里的氛围,只私底下叫了几个学生去问,并没有将事情声张。而那几天,叶追也被父母来学校亲自接回了家。听说是他们家里有人生病,需要他陪在身边。
宋晓梅足足等了三天。
三天以后,迟乐心竟然真的回到了家。他一瘸一拐地走进来,怀里抱着一个小包。白净的小脸上,有青一块红一块的淤伤。
迟乐心一见到她就大哭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着说自己好疼。他白皙的脸又红又烫,五官紧皱着。打那天起,宋晓梅再没见过迟乐心大哭过,掉眼泪还是一样地掉,只是都不像这次剧烈,痛苦得好像重新出生了一样,让她不可置信,自己的儿子还会这样哭。
哭到最后,迟乐心抽噎着闭上眼睛,蜷缩在母亲的怀里睡着了
宋晓梅打开他怀里的包一看,里面装着五百块钱现金,一张银行卡,以及一张签过字的离婚协议书。
落款正是迟父的名字。
离了婚,他们就少了许多债务。
那一年,迟乐心没能参加高考,宋晓梅去学校帮他办了病休。
暑假过后,迟乐心进入新一届高三,开始了他的复读生活。
为什么突然消失,又是怎么找到迟父,怎么抢回那张卡,怎么让那个无情的赌徒签了字,又是怎么扭到了脚。
迟乐心知道宋晓梅一直想问,但他并不想解释
在那之前,更早一天,他失魂落魄地回家,想要找个人倾诉。可刚一进门,就看到母亲跪在地上擦地板的背影。宋晓梅爱干净,却对做家务并不熟练,她擦得笨拙,比刚去到甜品店打工的迟乐心都不如。
迟乐心只看了一眼,心里的痛便被压了下去。
他决定什么都不说。
只是他那时候并不知道,如果有些事,连妈妈都不能告诉。
往后的日子,就没有人可以说。
时光荏苒,宋晓梅如今依然养尊处优,在能力范围内用最好的,吃最好的。
她对迟乐心有些恨铁不成钢。
“妈跟你说,五十岁离婚换人的也大有人在。”宋晓梅摘掉眼镜,用镜布擦拭。
“妈……”
“真的,你别觉得我是个例,其实都那样,男的女的,男的男的,女的女的,都那样,”宋晓梅重新戴上眼睛,一双眼睛写满了不屑,“你还这么年轻,别把自己耽误了。”
“您喝水。”迟乐心倒了杯水递过去。他不想跟妈妈讨论自己的感情生活。
“那余河也不好看啊,跟人小叶比可差远了,”宋晓梅开始絮叨,“你上学那会儿,上学路太远,有次下大雨,来回不方便,你在人家家住了一星期,你丢三落四,他还回来帮你拿书……”
“妈!”眼见她开始追溯往昔,迟乐心出声打断,压低声音,“人家喜欢女的。”
“喜欢女的怎么了?喜欢女的……”说到一半,宋晓梅忽然刹住。
迟乐心无奈地笑。
“喜欢女的,”宋晓梅咕哝,“那确实没办法。”
咚咚咚,服务生象征性地敲了几下便走进来。
“……”
“……”
母子俩默契地沉默。
端上来的是道冷菜,红油舌片。
“请慢用。”
“谢谢。”迟乐心颔首。
见服务生又走了,宋晓梅恢复常态:““唉,好吧,人家既然喜欢女的,咱们也不能强求。”说罢,她拿起筷子夹菜。
迟乐心有些好笑:“妈,余河也没那么差吧,他好歹跟叶追是校友。”
“再是清华北大哈佛的,人不在你身边有什么用,”宋晓梅又来气了,“看你这样,还不如养条狗呢,也省得家里空落落的。”
“您不也一个人住。”
“我都离了一次了,你跟我比?”宋晓梅瞪他。
迟乐心笑着夹菜不说话。
“况且我就爱一个人住,你呢,从小就不肯分屋睡,非得给你在卧室摆个小床,玩偶抱着,灯也开着,醒来不见阿姨就哭……”
“妈,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迟乐心哭笑不得。他小时候是娇气点,但上中学后,性格也淡下来,常常自己出去玩,一个人旅行了很多地方。后来家里出事,他也越来越独立,早不是从前那个爱跟爸妈撒娇的小孩了。
“我看那个叶追……”
“您就别提他了。”迟乐心给她夹菜。
“行,不提他,”宋晓梅说,“提余河,他在那边怎么样。”
“挺好的。”
“不愁吃穿,可不好么。”
“妈。”
“唉,这上过好大学的人就是不一样,”宋晓梅唉声叹气,“都爱往外跑,还都爱板着张脸。”
她把叶追和余河一块儿说了。
迟乐心忍不住笑。
吃完饭,在湖边散了散步,宋晓梅就准备回家了,临走前,她嘱咐儿子:
异地恋一定是会吃苦的,要多练习感情,多打电话,别怕浪费话费。
迟乐心应下了。
宋晓梅目光如炬,今天一直在感情上开解他,大概是看出了他和余河之间有了问题。
他的确好几天没跟余河通过电话了。
每次他打过去,余河都态度很差,不是说自己在忙,就是说迟乐心打得不是时候,每句话都说得又冷又硬,然后匆匆挂断,迟乐心连话都插不上。
一次这样,迟乐心会以为自己算错了时差,但最近每次都这样。
迟乐心打过去,余河发脾气。
余河主动打过来,却没有一句解释,只一味地和他闲聊,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这样的是反复发生了好几次,到最后,迟乐心就不想再主动打电话了。不仅是因为害怕面对发火的余河,还是因为,他也在生余河的气。
也许宋晓梅说得对。
直到现在,他还是保留了一点娇气。
送走母亲,回家的路上,迟乐心鼓起勇气,拨通了余河的电话。就这么一打就是六次,直到走到家门口,他也没能打通。
迟乐心忽然发现,只要余河不接,他就完全联系不上余河。到现在,他和余河之间,似乎只剩下一根时断时连的细线。他担心,却又怕担心是多余的,于是担心压在他的心上,重重叠叠。
“嗨。”忽然身后有人出声。
迟乐心吓了一跳,他转头,发现是叶追。
但惊吓丝毫未减。
叶追看起来憔悴极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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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 1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