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护仪的 “滴滴” 声钻进耳朵时,我才意识到自己没闭眼。
天花板上的白炽灯亮得有些残忍,光线像被拉成了细密的网,把整个医务室罩在里面。消毒水的味道顺着呼吸钻进肺里,和喉咙里残留的薄荷药剂味混在一起,形成一种清苦又尖锐的气息,刺得人眼眶发酸。
刚才顾以风离开的瞬间,我其实想跟他说声 “谢谢” 的。不只是谢他夜跑时递来的水,谢他那句没头没尾的 “拉格朗日中值定理”,更想谢他站在走廊阴影里时,那道没被我看清的目光 —— 可话到嘴边,却被监护仪的声音堵了回去,只剩下喉咙里发紧的干涩。
输液管里的液体还在一滴滴往下落,透明的水珠砸进玻璃瓶,发出细碎的 “嗒” 声,和监护仪的节奏奇妙地重合。我偏过头,看着那本被忘在床头柜上的《高等数学》,折角的页面还摊开着,顾以风说的那道题就在右上角,红笔写的解题步骤旁边,我画的那只吐舌头的小猫正对着天花板笑。
原来他看到了。
这个认知让脸颊突然有点发烫。明明刚才哮喘发作时的狼狈都被他看在眼里,现在却因为一只画歪了的小猫脸红,实在是有点不合逻辑。我伸手想去合上书本,手腕却被输液针扯得发疼,只好作罢。
医务室的门没关严,留着道一指宽的缝。晚风从缝里钻进来,吹动了门后的白色布帘,布帘扫过铁架床的栏杆,发出 “沙沙” 的轻响。外面的脚步声很杂,有护士换班时的急促,有其他病房传来的咳嗽,还有远处隐约的蝉鸣 —— 已经九月了,蝉鸣却还没歇,像舍不得这个夏天似的,声嘶力竭地叫着。
我想起夜跑时的风。
顾以风陪我跑最后一圈时,风卷着他的气息掠过鼻尖,是种很干净的味道,像刚拆开的薄荷糖,混着点阳光晒过的皂角香。他的步伐很稳,军绿色的衬衫被风吹得贴在背上,能看到脊椎凸起的弧度,不像我,跑两步就喘得像要散架。
“滴 ——” 监护仪突然发出一声长鸣。
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绷紧了肩膀。护士从外面走进来,看了眼屏幕,伸手按了下按钮,声音又恢复了规律的 “滴滴” 声。“没事,血氧上来了点,机器反应有点敏感。” 她笑着说,声音很软,“感觉怎么样?还喘吗?”
“好多了。” 我摇摇头,说话时嗓子还有点哑。
她替我调整了输液速度,又摸了摸我的额头:“没发烧就好。你们军训强度是大,这几天来医务室的新生不少,中暑的、崴脚的,你是第一个哮喘发作的。”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我床头柜上的哮喘喷雾上,“以后跑步前记得先喷点药,别硬撑。”
“嗯。”
护士走后,医务室又恢复了安静。白炽灯的光落在手背上,把输液针的影子投在皮肤上,像条细小的银蛇。我盯着那道影子,忽然想起高中时的校医室。
那时的校医室也有盏白炽灯,不过没这么亮,光线昏黄,像蒙着层灰尘。有次体育课后哮喘发作,我趴在冰冷的诊床上,听着老式血压计 “咕咕” 打气的声音,窗外的蝉鸣吵得人头疼。后来班主任跑过来,手里攥着我妈送来的喷雾,气喘吁吁地说:“你妈电话里都快哭了,说让你别再拼了。”
可拼惯了的人,哪能说停就停。
就像此刻,明明身体还没缓过来,脑子里却在算军训考核的总分 —— 夜跑占 15%,如果这次成绩太差,会不会影响期末的奖学金评定?计算机系的竞争有多激烈,光看顾以风书架上那摞翻烂的专业书就知道,稍微松懈一点,就可能被甩出很远。
“想什么呢,皱着眉头?”
林薇薇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吓了我一跳。她手里拎着个塑料袋,正踮着脚往里看,军帽歪在头上,额前的碎发乱糟糟地翘着。
“你怎么来了?”
“我回宿舍没看到你,问了教官才知道你被送到医务室了。” 她走进来,把塑料袋往床头柜上一放,“给你带了点吃的,面包和牛奶,都是常温的,医生说你现在不能吃凉的。”
她的目光扫过输液管,又落在监护仪上,眉头一下子皱起来:“这么严重?都用上这东西了?”
“没事,就是有点缺氧。” 我想坐起来,却被她按住了。
“躺着别动!” 她把枕头往我背后塞了塞,“医生说你得观察半小时,我就在这儿陪你。” 她拿起那本《高等数学》,翻到折角的页面,“哟,这小猫画得挺可爱啊,是你画的?”
“嗯。”
“没想到啊理综状元,不仅会做题,还会画画。” 她笑着打趣,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凑近我压低声音,“对了,刚才我来的时候,在走廊里看到顾以风了。”
我的心跳莫名快了半拍:“他…… 他还没走?”
“走了,刚下楼。” 林薇薇挑了挑眉,眼神里带着点探究,“他手里拿着药包,应该是来拿药的。不过我总觉得他有点怪怪的,站在走廊里不走,就盯着你这病房的门看。”
我攥紧了被单,指尖碰到布料上的条纹,有点发烫。“你看错了吧,他可能就是在等医生。”
“才没有,” 林薇薇笃定地说,“我跟他打了个招呼,他都没理我,眼神直勾勾的,像是在担心什么。” 她突然凑近,用手挡着嘴,“说真的,他是不是对你有意思啊?不然干嘛夜跑时特意陪你跑,还来医务室看你?”
“别瞎说。” 我拍开她的手,脸颊烫得更厉害了,“他就是…… 就是同学间的关心。”
“同学间的关心需要特意等在走廊里?” 林薇薇显然不信,“而且你没发现吗?他对你和对别人不一样。上次在主教楼,有人问他问题,他就说‘自己查资料’,对你呢,不仅给你标地图,还告诉你解题方法,这待遇差别也太大了。”
她说的这些,我不是没想过。可顾以风是什么人?信息学大神,IOI 金牌得主,是那种活在传说里的人物。而我,不过是个有点哮喘、偶尔画点漫画的普通新生,我们之间的距离,就像医务室的白炽灯到地上的影子,看着很近,其实隔着整个空间的光。
“滴滴 ——” 监护仪的声音突然变快了些。
林薇薇赶紧转移话题:“不说这个了。对了,教官说明天上午是理论课,在大礼堂,听说要讲学校的发展史,还挺重要的。”
“嗯。”
“你的笔记记得怎么样?要不要我借你抄?”
“不用,我记得差不多。”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窗外的天色越来越暗,医务室的白炽灯显得更亮了。灯光照在林薇薇脸上,把她的黑眼圈都照得清晰可见,可她眼睛里的光却很亮,像盛着星星。和她在一起,好像再糟糕的事情都能变得轻松起来。
半小时很快就到了。护士进来拔针时,我看到手背上留下了个小小的红点,像颗没长熟的草莓。“记得明天再来复查,” 她把药递给我,“这个喷雾随身带着,感觉不舒服就赶紧用,别等发作了才想起。”
“好的,谢谢。”
林薇薇扶着我下床时,腿还有点软。走到门口,我回头看了眼那张病床,蓝白条纹的被单铺得整整齐齐,监护仪的屏幕已经暗了下去,只有天花板上的白炽灯还亮着,光线落在空荡荡的床铺上,像片被遗忘的月光。
走出医务室,晚风一下子裹了过来。没有了消毒水的味道,空气里满是香樟树的清香,深吸一口,肺里像是被洗过一样舒服。林薇薇帮我拎着药袋,我们慢慢往宿舍走,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并排着贴在地上,像两只相依为命的小兽。
“说真的,” 快到宿舍楼下时,林薇薇突然说,“顾以风刚才在走廊里,手里好像攥着什么东西,亮晶晶的,不知道是不是硬币。”
硬币?
我想起夜跑时他递水给我时,手指上似乎确实有道银光闪过。
“可能是吧。” 我含糊地应着,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那个总是冷静自持、连说话都惜字如金的少年,居然会像个普通男生一样,手里攥着枚硬币站在走廊里?
走到第七级台阶时,我下意识地停了脚步。
就是在这里,我第一次见到顾以风。他的背影,他清冽的声音,还有落在我磨破鞋尖上的影子,都像被白炽灯照过似的,清晰地印在脑子里。
“怎么了?” 林薇薇问。
“没什么。” 我摇摇头,抬脚往上走。军鞋踩在台阶上,发出轻微的 “咚咚” 声,和心跳的节奏慢慢重合。
宿舍楼道里的灯是暖黄色的,和医务室的白炽灯完全不同。推开门,另外两个室友正趴在桌子上讨论题目,看到我们进来,立刻抬起头:“盛夏你没事吧?我们听林薇薇说了,担心死了!”
“没事了,谢谢。”
她们七嘴八舌地问着情况,递来水果和零食,暖黄的灯光落在每个人脸上,带着种让人安心的温度。我坐在椅子上,看着手里的药袋,忽然觉得,这个看起来像迷宫的大学,好像也没那么难走。
洗漱完躺在床上时,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拉格朗日中值定理的应用,看教材 P37 页的例题。】
没有署名,没有多余的话,像条简洁的代码指令。
我盯着那条短信看了很久,手指在屏幕上犹豫了半天,终于敲下两个字:【谢谢。】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来时,窗外的蝉鸣刚好歇了。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被子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像医务室白炽灯的余韵。
也许,有些距离,并不像看起来那么遥远。
我把手机放在枕头边,闭上眼睛。脑海里最后闪过的,是顾以风站在走廊阴影里的样子,手里攥着枚亮晶晶的硬币,像攥着整个夏天的秘密。而医务室的白炽灯,就那样亮在记忆里,把那些狼狈和窘迫都照得温柔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