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以风站在医务室走廊尽头的阴影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那枚冰凉的硬币。
硬币是刚才在操场边捡到的,壹元面值,边缘被磨得光滑,背面的菊花图案已经模糊。他原本想随手丢进垃圾桶,可不知怎么,手指却像被磁石吸住似的,一直攥到现在。金属的凉意透过薄薄的军裤布料渗进来,刚好压下掌心的微汗。
夜跑结束后,他回宿舍冲了个冷水澡。冷水从头顶浇下来时,脑海里却反复闪过那个女生弯腰咳嗽的样子 —— 军绿色的衬衫被汗水浸得透湿,贴在单薄的背上,像张被水打皱的纸。她咳得很凶,肩膀剧烈地起伏,额前的碎发粘在汗湿的皮肤上,露出的脖颈线条细得像一折就断。
他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从初中起,铺天盖地的竞赛和集训就把生活切割成精确的模块,每个小时做什么、每分钟敲多少行代码,都像提前编译好的程序,容不得半点冗余。他习惯了独来独往,习惯了用代码构建自己的世界,那里逻辑清晰,变量可控,不像现实世界,充满了太多无法预测的 bug。
可刚才在跑道上,看到盛夏几乎要栽倒在地时,他的身体却比大脑先做出了反应。
“顾以风?你怎么在这儿?”
宿管阿姨拿着钥匙串从值班室走出来,手电筒的光柱晃了他一下。她认识这个计算机系的特招生,开学典礼上作为新生代表发言时,少年穿着白衬衫,站在台上的样子像株没沾过尘埃的白杨。
“有点不舒服,过来拿点药。” 他随口扯了个谎,声音平静得听不出破绽。
宿管阿姨没怀疑,指了指医务室的门:“李医生刚进去,里面好像来了个学生,哮喘犯了,看着挺严重的。”
顾以风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他朝医务室门口走去,脚步放得很轻。门上的玻璃窗蒙着层雾气,隐约能看到里面亮着的白炽灯,和一张铺着蓝白条纹床单的病床。
监护仪的声音从门缝里钻出来,规律的 “滴滴” 声,像秒表在倒数。
他停下脚步,隔着玻璃往里看。
盛夏躺在病床上,眼睛闭着,脸色白得像张宣纸,嘴唇却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吸气都显得格外艰难,仿佛有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她的喉咙。手腕上扎着输液针,透明的液体顺着软管滴下来,在玻璃瓶里溅起细小的水花。
李医生站在床边,正低头看监护仪上的数据,眉头皱得很紧。“血氧饱和度还是有点低,” 她对着旁边的护士说,“再加点剂量。”
护士应了一声,拿起针管准备注射。
盛夏似乎被惊醒了,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她的眼神很涣散,像蒙着层水雾,看了看护士手里的针管,又转向窗外,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顾以风的手指突然攥紧了那枚硬币。
他想起三年前那个冬天,也是这样的监护仪声音,也是这样苍白的脸。那天他刚从 IOI 选拔赛的考场出来,就被继母的电话叫到医院 —— 父亲突发心梗,正在抢救。他站在手术室外面,听着里面传来的监护仪声音,觉得整个世界都在那 “滴滴” 声里被切割成了碎片。
后来父亲抢救了过来,却落下了后遗症,走路时总是拄着拐杖,说话也变得含糊不清。继母说,是他太专注于那些没用的代码,才让父亲操心过度。他没反驳,只是把自己关在机房里,三天三夜没合眼,敲出了一套心脏监测预警系统,准确率高达 98.7%。
可那又怎么样?代码能预测数据,却拦不住命运的意外。
“咳咳……”
病床上的盛夏突然咳嗽起来,比刚才在跑道上更剧烈。她蜷缩起身子,手紧紧抓着床单,指节泛白。监护仪的声音突然变得急促,“滴滴” 声连成一片,像在发出警报。
“别动,深呼吸。” 李医生按住她的肩膀,声音放得很柔,“没事的,很快就好了。”
盛夏摇了摇头,眼泪顺着眼角滑下来,滴在枕头上,洇出一小片深色。她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喘气,喉咙里发出类似风箱的声音,听得人心里发紧。
顾以风的视线落在她床头柜上的东西 —— 一瓶没喝完的矿泉水,是他刚才递给她的那瓶,瓶盖还没拧紧,瓶身上凝着的水珠顺着桌腿往下滴。旁边放着本《高等数学》,书角折了起来,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批注,字迹娟秀,带着点倔强的力道。
原来理综状元也会在数学书上画小表情。他看到书页边缘画着个简笔画的小猫,正吐着舌头做鬼脸。
监护仪的声音渐渐平缓下来。盛夏的呼吸慢慢平稳了,眼睛却还睁着,望着天花板上的白炽灯,眼神空落落的,像个迷路的孩子。
李医生松了口气,对护士说:“观察半小时,没问题就让她回宿舍休息吧,记得按时吃药。”
“好的。”
李医生转身往外走,顾以风下意识地往阴影里退了退。门被打开时,一股消毒水的味道涌出来,混杂着淡淡的薄荷味 —— 是她用的哮喘喷雾的味道。
“顾同学?” 李医生认出了他,“你不是不舒服吗?进来吧。”
他没法再躲,只能走了进去。
盛夏听到声音,转过头来看他。她的眼神还是有点涣散,但在看到他的瞬间,明显愣了一下,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他也是来拿药的。” 李医生没多想,转身去药柜里翻找,“你等一下,我给你拿点感冒药。”
顾以风没说话,只是站在原地,目光落在监护仪上。屏幕上的曲线像条波动的河流,渐渐趋于平缓,每一次起伏都对应着她的呼吸。他忽然想起自己写的那套心脏监测系统,那些冰冷的数据背后,也曾跳动着这样鲜活的生命。
“那个…… 谢谢你。”
盛夏的声音很轻,带着刚哭过的沙哑。她的视线落在他手里的硬币上,又很快移开,脸颊泛起一点红晕。
“没事。” 他的声音比平时低沉了些,“感觉好点了?”
“嗯。” 她点点头,手轻轻按在胸口,“好多了。”
李医生拿着药走过来,递给顾以风一个小纸包:“一天三次,饭后吃。” 又转向盛夏,“记得明天再来复查,哮喘不能大意。”
“好的,谢谢李医生。”
顾以风接过药,转身往外走。经过病床边时,他的目光又落在那本《高等数学》上。折角的那一页,正好是他高中时最擅长的微分方程。
“那道题,” 他突然开口,“用拉格朗日中值定理会更简单。”
盛夏愣住了,低头看向书页。
他没再说什么,拉开门走了出去。监护仪的 “滴滴” 声被关在了门内,走廊里恢复了寂静,只有窗外的风声,卷着树叶的沙沙声,像在低声诉说。
走到走廊尽头时,他停下脚步,摸出那枚硬币,轻轻放在了窗台上。月光从窗外照进来,在硬币上镀上一层银辉,模糊的菊花图案仿佛重新清晰了起来。
也许,有些 bug,并不需要被修复。
他转身往宿舍走,脚步比来时轻快了些。夜风卷着香樟树的清香吹过来,军绿色的衬衫被吹得猎猎作响。远处的操场上传来新生们的说笑声,混杂着吉他弹唱的声音,是属于这个夏天的、鲜活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