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傍晚的风带着点海腥味,卷过东海大学的香樟树梢时,把最后一缕夕阳揉成了碎金。我蹲在操场边的石阶上,手指反复摩挲着口袋里的哮喘喷雾,金属外壳被体温焐得发烫,却还是抵不过心里的寒意。

“真要跑啊?” 林薇薇从背后拍我,手里拿着两瓶冰镇矿泉水,瓶身凝着的水珠滴在她军裤上,洇出一小片深色,“我刚去问教官,说今晚的夜跑要计时,最后五名得罚做五十个俯卧撑。”

我接过矿泉水,拧开瓶盖喝了一小口。冰水顺着喉咙滑下去,暂时压下了那股熟悉的紧绷感。“没办法,” 声音有点发涩,“谁让咱们是计算机系呢,听说体能也是考核项。”

操场上已经站满了人。军绿色的队伍像被风吹皱的波浪,在暮色里起伏不定。教官们穿着迷彩服,背着手来回踱步,皮鞋跟敲在塑胶跑道上,发出 “笃笃” 的声响,像在给这场即将开始的夜跑倒计时。

我的目光下意识地在人群里逡巡。

顾以风站在最前排,离教官最近。他没和旁边的人说话,只是微微低着头,似乎在看自己的鞋带。暮色落在他侧脸上,把下颌线的轮廓描得很清晰。今天他没戴军帽,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有点乱,露出光洁的额头,比白天看起来多了点烟火气。

“看,大神就是不一样,” 林薇薇顺着我的目光望过去,压低声音笑,“站在那儿跟定海神针似的,一点都不紧张。”

我没接话,只是握紧了手里的矿泉水瓶。瓶身的凉意透过掌心传来,让我稍微冷静了些。高中时的体育考试,八百米永远是我的噩梦。每次跑到最后一百米,喉咙里都会像塞了团火,喘得像破风箱,眼前阵阵发黑。现在要跑三圈,加起来差不多一千五百米,想想都觉得腿软。

“各就各位 ——” 教官的吼声突然炸响,惊飞了树梢上的麻雀。

我赶紧站起身,往队伍里挪了挪。膝盖的淤青还在隐隐作痛,刚才蹲得久了,站起来时一阵发晕。林薇薇扶了我一把,在我耳边小声说:“不行就慢点跑,别硬撑。”

“嗯。”

夜风突然变大了。香樟树叶被吹得哗哗作响,卷着几片枯叶掠过跑道,像一群仓皇逃窜的蝴蝶。远处的路灯亮了起来,昏黄的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随着风晃动,像在跳一支杂乱的舞。

“预备 —— 跑!”

哨声划破夜空的瞬间,人群像潮水般涌了出去。军绿色的浪潮在跑道上铺开,脚步声、喘息声、偶尔的嬉笑声混在一起,震得地面都在微微发颤。

我被裹挟在人潮里,只能跟着往前冲。一开始还能保持匀速,可跑到半圈时,呼吸就开始乱了。喉咙里像被砂纸磨过,火辣辣地疼,胸口也闷得发慌。

“盛夏!快点!” 林薇薇在前面回头喊我,她的体能比我好太多,此刻还脸不红气不喘的。

“你先跑,我慢点。” 我摆了摆手,刻意放慢了脚步。

人群渐渐拉开了距离。跑得快的已经冲到了前面,跑得慢的落在后面,队伍像被拉长的橡皮筋,松松垮垮地绕着跑道转。我落在中间靠后的位置,一步一步地挪着,尽量让呼吸保持平稳。

夜风越来越凉,吹在汗湿的后背上,激起一阵细密的鸡皮疙瘩。我抬起头,看向最前面的位置。

顾以风跑在第一梯队,离我大概有五十米的距离。他的姿势很标准,手臂摆动的幅度不大,却带着一种省力的韵律感。军绿色的衬衫被风吹得贴在背上,勾勒出流畅的脊椎线条。他似乎完全没受风速的影响,步伐均匀得像节拍器,连呼吸都听不见急促的迹象。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他不像在跑步,更像在和风赛跑。

跑到第一圈终点时,我的哮喘终于有了反应。喉咙里突然涌上一阵剧烈的痒意,忍不住弯下腰咳嗽起来。眼泪被呛了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跑道上,瞬间就被风吹干了。

“没事吧?” 一个陌生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是个戴眼镜的女生,额前的刘海被汗水粘成一绺一绺的。

“没事。” 我摇摇头,直起身继续往前跑。不能停,一停下就再也跑不动了。

我摸出哮喘喷雾,往喉咙里喷了一下。薄荷味的药剂瞬间扩散开来,带来一阵清凉,却没完全压下那股窒息感。风卷着沙子吹进眼睛里,涩得人睁不开,只能眯着眼,盯着前面人的脚后跟往前挪。

就在这时,前面的人群突然骚动起来。

“快看!顾以风跑回来啦!”

“这么快?第一圈就跑完了?”

我抬起头,看见顾以风正从对面的跑道跑过来。他已经领先了第二梯队将近半圈,身影在路灯下忽明忽暗,像一道绿色的闪电。

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近。他跑在第一道,我在第四道,中间隔着三条跑道的距离。风把他的衬衫吹得鼓鼓的,像只展翅的鸟。他的头发被吹得很乱,几缕发丝贴在额头上,却丝毫没影响他的速度。

跑到和我并排的位置时,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侧过头往我这边看了一眼。

路灯的光正好落在他脸上。他的眼睛很亮,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睫毛上沾着细小的汗珠,被灯光照得像撒了把碎钻。那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半秒,大概是看到了我通红的眼眶和急促的喘息,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然后他就转了回去,继续往前跑,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我的心跳却突然乱了节拍。刚才那半秒的对视,像颗石子投进心湖,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他是不是看出我不舒服了?那个蹙眉的动作,是在担心吗?

“别走神!” 后面有人撞了我一下,是个男生,气喘吁吁地说,“快到第二圈了!”

我回过神,赶紧集中注意力。喉咙里的痒意又上来了,这次比刚才更剧烈,连带着胸口都开始发疼。我咬着牙,把所有力气都集中在腿上,一步一步地往前捱。

风更大了。跑道旁的垃圾桶被吹得哐当响,有个塑料瓶被卷到跑道中间,差点被人踩扁。夜色彻底沉了下来,远处的教学楼亮起星星点点的灯,像散落的萤火虫。

第二圈跑完时,我已经落在了最后。整个跑道上,除了我之外,只剩下两个看起来同样体力不支的女生。教官骑着自行车跟在我们后面,手里拿着秒表,时不时喊一句 “快点!别偷懒!”

我的视线开始模糊。路灯的光变成了一团团晃动的光晕,耳边的风声和喘息声混在一起,像无数只蜜蜂在嗡嗡叫。胸口的疼痛越来越清晰,每吸一口气,都像有根针在扎。

不能停。

我对自己说。理综状元怎么能在夜跑上认输?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突然从前面折返回来。

是顾以风。

他已经跑完了三圈,此刻正往回跑,似乎是想再陪跑一圈。他的步伐慢了很多,军衬衫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浸透,贴在身上,能看到清晰的肩胛骨轮廓。

他跑到我身边时,放慢了速度,和我并排着跑。

夜风卷着他身上的薄荷味飘过来,混着淡淡的汗味,意外地不难闻。我能听到他均匀的呼吸声,和我的喘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很难受?” 他突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点散,却还是清晰地传到我耳朵里。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主动跟我说话。“有…… 有点。” 我喘着气,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他没再问,只是从口袋里摸出一瓶水,拧开瓶盖递过来。是瓶没开封的矿泉水,大概是他跑完后准备的。“喝点水。”

我接过来,手指碰到他的指尖,又是那种微凉的触感。这次我没躲,只是飞快地喝了两口。冰水顺着喉咙流下去,胸口的疼痛缓解了些。

“谢谢。”

他 “嗯” 了一声,没再说话,只是保持着和我一样的速度往前跑。我们之间隔着半米的距离,谁都没再开口,只有脚步声和风声在耳边交织。

有他在旁边,好像没那么难受了。我盯着他的影子,和我的影子在路灯下交叠在一起,被风吹得忽长忽短,像两只依偎着奔跑的刺猬。

最后一圈,他一直陪我跑到终点。

冲过终点线的那一刻,我再也撑不住,腿一软就往地上倒。顾以风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我,他的手臂很有力,隔着湿透的衬衫,能感受到他肌肉的温度。

“慢点。” 他说。

“谢…… 谢谢。” 我靠在他胳膊上,大口大口地喘气。喉咙里的痒意终于退下去了,只剩下劫后余生的疲惫。

林薇薇跑了过来,手里拿着条毛巾:“我的天,盛夏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跑不完了呢!” 她看到我靠在顾以风身上,眼睛突然瞪得溜圆,“你们……”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在靠着他,赶紧站直身体,脸颊瞬间烫得惊人。“刚…… 刚才差点摔倒。”

顾以风没说话,只是收回手,往操场外走去。他的背影在夜色里被拉得很长,军绿色的衬衫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一面小小的旗帜。

“行啊你,” 林薇薇用胳膊肘撞了我一下,笑得不怀好意,“居然能让大神陪跑,还扶你!说,你们是不是有情况?”

“别瞎说。” 我拍开她的手,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

夜风还在吹,带着海腥味和草木的清香。远处的钟楼敲响了九点的钟声,浑厚的声音在夜色里荡开。我望着顾以风消失的方向,手里还攥着那瓶他递过来的矿泉水,瓶身上似乎还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

也许,这个夏天,会比我想象中更有意思。

我低头笑了笑,和林薇薇一起往宿舍走。军鞋踩在跑道上,发出轻微的 “沙沙” 声,像在和风一起,哼着一首不知名的歌。夜跑的疲惫还在骨头里,但心里的那点雀跃,却像被风吹起来的蒲公英,轻飘飘地,飞向了很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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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的风吹过第七级台阶
连载中一只凡槐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