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训第七天的午后，阳光把操场烤得像块铁板。我站在队列里，军帽的阴影遮不住眼角的酸胀，汗水顺着下巴往下滴，在胸前的军衬衫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渍痕。
“稍息！” 教官的吼声像从扩音器里炸出来的，震得我耳膜发疼。右腿膝盖的淤青还没消，稍息时重心往左腿偏，久了连胯骨都开始发酸。
林薇薇站在我斜前方，正偷偷用袖子擦额头的汗。她昨天在主教楼领到的《计算机导论》被塞进了裤兜，书角把军裤顶出个突兀的弧度。“听说下午要去参观系里的实验室，” 她趁教官转身时回头冲我挤眼睛，“说不定能看到顾以风敲代码。”
我的心跳莫名快了半拍。
早上领教材时，在主教楼的走廊里又碰到过他。他抱着一摞厚厚的专业书，指尖几乎要陷进书页里，走路时目不斜视，只有军鞋踩在水磨石地面上的声音，规律得像节拍器。我下意识地往旁边躲，却被地上的防滑条绊了一下，怀里的《高等数学》哗啦啦散了一地。
他停下脚步，弯腰帮我捡书。阳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涌进来，在他手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他的手指很长，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捡起最下面那本《线性代数》时，指腹不小心擦过我的手背 —— 比昨天在岔路口碰到时更凉，像刚从空调房里出来。
“谢谢。” 我接过书，声音有点发紧。
“嗯。” 他还是只应了一个字，抱着书转身就走。军绿色的背影在走廊里越变越远，最后拐进楼梯口，像被吞噬进某个沉默的代码世界。
“盛夏！发什么呆呢？” 林薇薇用胳膊肘撞了我一下，“教官看过来了！”
我猛地回神，赶紧站好。教官正皱着眉扫视队列，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两秒，大概是看到了我额头上的冷汗，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吹响了集合哨。
“全体都有！向右转！目标 —— 计算机系实验楼！齐步走！”
队伍像条绿色的长龙，沿着树荫下的小路缓缓移动。实验楼在校区最东边，离操场有将近两公里的距离。走到一半时，我的哮喘又有了点苗头，喉咙里发紧，只能小口小口地喘气。
“要不要紧？” 林薇薇放慢脚步跟我并排走，“实在不行就跟教官说一声，去旁边歇会儿？”
“没事。” 我摇摇头，从口袋里摸出哮喘喷雾，飞快地往喉咙里喷了一下。薄荷味的药剂顺着气管往下滑，带来一阵短暂的清凉。
实验楼是栋玻璃幕墙的现代建筑，在阳光下亮得晃眼。楼前的广场上立着几座银色的雕塑，扭曲的金属线条像缠绕的代码，底座上刻着 “图灵奖得主名录”。
“我的天，这楼也太酷了吧！” 林薇薇仰着头感叹，“比咱们高中的微机室高级一百倍！”
我们跟着队伍走进大厅，空调的冷风瞬间裹住全身，军衬衫上的汗渍凉得人打哆嗦。大厅中央的电子屏上正滚动播放着系里的介绍视频，闪过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学生在机房操作的画面，镜头扫过时，我好像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那不是顾以风吗？” 林薇薇指着屏幕，“他居然在给新生录欢迎视频！”
视频里的顾以风穿着简单的白色 T 恤，坐在电脑前，侧脸对着镜头。他的手指在键盘上翻飞，屏幕上的代码像瀑布似的往下滚。解说员的声音响起：“这位是我国信息学奥赛国家队成员顾以风同学，他研发的路径优化算法……”
后面的话我没听清。目光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睫毛很长，嘴唇抿成一条直线，阳光透过玻璃幕墙落在他肩上，把发梢染成了浅金色。和军训时那个沉默的背影不同，此刻的他像被代码点亮了，浑身上下都透着种游刃有余的自信。
“啧啧，大神就是大神，” 林薇薇戳了戳我的胳膊，“你看他敲代码的速度，比我打字都快。”
我收回目光，心跳却没慢下来。想起昨天他在地图上画的那条直线，干净利落，和他写代码的风格好像。
“好了！各班按顺序参观！” 系主任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他是个戴着金边眼镜的中年男人，说话时总爱推眼镜，“首先带大家去看看我们的基础机房，里面有最新配置的服务器……”
跟着队伍走进机房时，冷气更足了。一排排银色的电脑整齐地排列着，屏幕亮着淡蓝色的待机画面。靠窗的位置坐着几个学生，大概是在调试设备，键盘敲击声此起彼伏，像春蚕在啃桑叶。
“这边是高年级学长学姐的项目组，” 系主任指着最里面的隔间，“他们正在为下个月的程序设计大赛做准备……”
我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最角落的隔间里。
顾以风就坐在那里。
他背对着我们，穿着和视频里一样的白 T 恤，后背的线条很清晰，能看到肩胛骨轻微的起伏。他面前的电脑屏幕亮得刺眼，倒映出他低头的影子。旁边堆着几本书，封面是《算法导论》和《数据结构》，书脊都被翻得发皱了。
他似乎完全没注意到我们这些参观的新生，手指在键盘上敲击的节奏没乱过，偶尔停下来，会伸手去拿桌边的水杯 —— 那是个黑色的保温杯，上面印着学校的校徽。
“那个就是顾以风吧？”
“真的在写代码啊，好认真。”
“听说他高中就自己开发过操作系统，是不是真的？”
周围的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大，有人拿出手机想拍照，被系主任制止了：“安静点！不要打扰学长们工作！”
队伍慢慢往前走，我却故意放慢了脚步。离他越来越近时，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薄荷味，比昨天在小路上闻到的更清晰，混着机房里特有的、电子元件的微苦味。
他敲键盘的声音很好听，不是杂乱无章的 “噼里啪啦”，而是有节奏的、轻快的 “嗒嗒” 声，像在演奏一首只有他自己能听懂的曲子。偶尔遇到难题，他会停下来，指尖悬在键盘上方，后脑勺的碎发随着低头的动作轻轻晃动。
就在这时，他忽然转了下头。
不是看向我们，而是侧过身去拿桌角的草稿纸。阳光从他身后的窗户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一半明一半暗的光影。他的睫毛很长，落在眼睑下方，鼻梁的线条很挺，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下颌线清晰得像用尺子画出来的。
我的呼吸猛地顿住了。
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目光往我们这边扫了一眼。很淡的一眼，像风吹过水面，连涟漪都没留下。然后他就转了回去，重新面对电脑屏幕，敲击键盘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比刚才更快，像在和谁赛跑。
“快走啦，盛夏！” 林薇薇拉了我一把，“你看什么呢，魂都丢了。”
我这才回过神，跟着队伍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他的背影重新占据了那个角落，白 T 恤在一片银色的电脑中间，像个安静的惊叹号。阳光落在他肩上，仿佛给那个背影镀上了层金边，遥远得让人不敢靠近。
“刚才你脸红得跟番茄似的，” 走出机房后，林薇薇一脸坏笑，“是不是被大神帅到了？”
“才没有。” 我摸了摸脸颊，果然又是烫的。
“还嘴硬，” 她戳了戳我的胳膊，“我都看到了，你盯着人家看了快半分钟。说真的，顾以风这种男生，简直就是言情小说里走出来的男主配置 —— 学霸、高冷、长得帅，还自带神秘感。”
我没接话，只是想起刚才他转脸时的样子。那双眼睛很亮，像盛着星光，可里面又像结着层薄冰，让人看不透。
参观完实验室，队伍往操场返回。路过图书馆时，我看到顾以风从里面走出来。他怀里抱着几本书，其中一本的封面露在外面，是我昨天在教材列表里看到的《编译原理》。
他走得很快，军绿色的军训裤换成了黑色的运动裤，步伐比军训时更轻快。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铺到我脚边。
我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林薇薇碰了碰我：“不去追上去打个招呼？”
“算了吧。” 我摇摇头。他看起来很忙，那种专注的气场像道无形的墙，让人不敢轻易打扰。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香樟树林里，我忽然想起初中时看过的一本漫画。男主角也是个计算机天才，总是一个人坐在机房的角落里写代码，女主角每次经过，都会偷偷看他的背影，觉得那是全世界最孤单又最耀眼的风景。
那时觉得漫画里的情节太夸张，可现在站在这里，望着顾以风消失的方向，突然就懂了那种心情。
夕阳把天空染成橘红色时，军训终于结束了。我和林薇薇往宿舍走，路过操场边的公告栏，看到上面贴了张新通知 —— 明天开始，每天晚上要加训夜跑，绕着生活区跑三圈。
“不是吧！” 林薇薇哀嚎，“白天站军姿站到腿断，晚上还要跑步，这是要把我们往死里整啊！”
我盯着通知上的 “夜跑” 两个字，喉咙突然有点发紧。跑步对我来说从来都不是件容易的事，尤其是在晚上，空气凉，更容易引发哮喘。
“你没事吧？” 林薇薇看出我的脸色不对，“实在不行就去跟教官请假，我帮你找校医开证明。”
“再说吧。” 我扯了扯嘴角。才刚开学就要搞特殊，总觉得不太好。
走到宿舍楼下的第七级台阶时，我又想起了第一天傍晚在这里看到的景象。顾以风的背影，夕阳的光，还有自己狼狈的喘息。
也许，夜跑时还能再看到他。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我掐灭了。我摇了摇头，跟着林薇薇往楼上走。军鞋踩在台阶上，发出单调的 “咚咚” 声，像在敲着某个不知名的节拍。
信息学大神的背影，就像藏在代码里的彩蛋，偶尔看到一次，就够让人记很久了。
我摸了摸口袋里的哮喘喷雾，冰凉的金属外壳贴着掌心，忽然觉得安心了些。
夜跑而已，总能撑过去的。
我对自己说。可目光望向操场的方向时，还是忍不住期待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