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半的哨声像把生锈的剪刀,“咔嚓” 一声剪开了东海大学的晨雾。
我盯着上铺的床板数了三秒,才挣扎着坐起来。右腿膝盖外侧的淤青已经变成深紫色,像块被打翻的桑葚酱,一动就牵扯着筋络发疼。昨晚林薇薇带回来的糖醋排骨还剩半盒,放在床头柜上,此刻散发出的油腻味混着军训服上的汗味,在狭小的宿舍里弥漫成一种奇特的气息。
“盛夏,快点!今天要去主教楼领教材,听说那边跟迷宫似的,去晚了找不到教室要被教官罚站的!” 林薇薇已经套好了军绿色外套,正对着镜子涂防晒霜,瓶身上的 “SPF50 ” 在晨光里泛着银光。
我咬着牙把裤子套好,膝盖碰到布料的瞬间还是倒吸了口凉气。“知道了,” 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我记得主教楼在地图上是‘E 区’?”
“何止是 E 区,” 林薇薇转过身,手里举着张被折得皱巴巴的校园地图,“你看这鬼画符似的路线 —— 从生活区过去要经过三个岔路口,绕过两个湖,最后还要穿过一片小树林。去年有个学长在里面绕了俩小时,最后直接打 110 让保安来接的。”
我接过地图,指尖触到纸张边缘的毛边。东海大学的校区大得离谱,光是主校区就分了 ABCDE 五个区域,每个区域又像蜘蛛网似的蔓延出无数条小路。高中时我连教学楼到操场的路线都能记错三次,此刻盯着地图上密密麻麻的图例,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没事,跟着大部队走就行。” 林薇薇拍了拍我的肩膀,“实在不行,咱们就跟着顾以风 —— 大神总不会迷路吧?”
提到顾以风,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昨晚回宿舍后,我把哮喘喷雾塞进了军裤内侧的口袋,冰凉的金属外壳贴着皮肤,像是个隐秘的护身符。
六点整,宿舍楼前的空地上已经站满了穿军绿色外套的新生。教官的哨声刺破晨雾,队伍像被拧动的发条,沿着主干道缓缓移动。我跟着林薇薇挤在人群里,膝盖每走一步都传来钝痛,只能把重心悄悄移到左腿。
“你看那边!” 林薇薇突然用胳膊肘撞了我一下,朝斜前方努了努嘴。
顾以风就走在我们前面三排的位置。他没像其他人那样勾肩搭背,只是独自走在队伍边缘,背挺得笔直,军帽的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半张脸。晨光从香樟树叶的缝隙里漏下来,在他肩上投下斑驳的光点,像撒了把碎金。
“他走路都像在写代码,” 林薇薇小声笑,“一步不多一步不少的。”
我没接话,只是盯着他的背影。昨晚在台阶上看到的白衬衫,此刻被军绿色外套覆盖,可那挺拔的轮廓却没被掩盖住,反而像棵在风里纹丝不动的树,有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走到第一个岔路口时,队伍突然乱了。不知是谁喊了句 “这边近!”,一半人跟着往左边的小路拐,另一半人还愣在原地等着教官发号施令。我正低头调整鞋带,再抬头时,林薇薇的背影已经消失在左边的人群里。
“薇薇!” 我喊了一声,声音被淹没在杂乱的脚步声里。
周围的人潮像潮水般涌过,我被裹挟着往前挪了两步,等站稳时,身边已经全是陌生的面孔。晨雾还没散尽,远处的教学楼像浸在牛奶里的剪影,连路牌上的字都看得模糊不清。
心脏突然开始发慌。
我拿出那张皱巴巴的地图,对着晨光展开。可刚才还勉强能看懂的路线,此刻却像被打乱的拼图,东一条西一条的小路缠绕在一起,根本分不清哪条是主干道。
“同学,请问去 E 区主教楼怎么走?” 我拦住一个戴眼镜的男生,他手里抱着本《高等数学》,镜片上沾着雾气。
“往前走,看到第二个湖往左拐,” 男生指了个方向,语速快得像机关枪,“穿过小树林的时候注意看路牌,有个红色的箭头…… 算了,你最好还是跟着大部队,这地方连我们老生都容易走错。”
他说完就匆匆跑开了,留下我站在原地,手里捏着那张快要被汗浸湿的地图。
人群渐渐散去,晨雾里只剩下零星几个和我一样掉队的新生。有人拿出手机导航,可屏幕上的信号格却跳成了灰色 —— 校园里的信号总是时好时坏,尤其是在这种树木茂密的地方。
“该死。” 我低声骂了句,把地图重新折好塞进口袋。膝盖的疼痛混着莫名的烦躁,让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高中时,我是全省闻名的理综状元。物理大题里的电磁场轨迹能在三分钟内算出,化学方程式的配平闭着眼都能写对,可此刻面对一张校园地图,却像被扔进了没有坐标系的迷宫。
“理综状元也会迷路?”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清冽的声音,像冰块掉进玻璃杯里,叮当作响。
我猛地回头。
顾以风就站在两米开外的地方,军帽被他摘下来捏在手里,露出额前被汗水打湿的黑发。晨光落在他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那双昨天在台阶上见过的眼睛,此刻正带着点似笑非笑的意味看着我。
心脏漏跳了一拍。
“我……”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被一个刚认识不到 24 小时的人撞见自己的窘迫,还是个被全系奉为大神的人,脸颊瞬间烫得能煎鸡蛋。
他的目光掠过我捏紧地图的手指,又落在我微微发颤的膝盖上,最后回到我脸上:“跟丢了?”
“嗯。” 我低下头,盯着自己磨破的鞋尖,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他没再说话,只是转身往右边的小路走去。军绿色的外套在晨雾里晃了晃,像片被风吹动的叶子。
我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他可能是要走了。心里莫名地有点失落,就像解数学题时刚找到思路,却突然忘了公式。
“喂!” 我脱口而出,“你知道主教楼怎么走吗?”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晨雾在他身后散开,露出远处图书馆的尖顶。“知道。”
“那……” 我攥紧了口袋里的地图,“能麻烦指个方向吗?”
他看着我,眼神在晨光里显得格外清晰。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他好像要笑出来了,但最后只是朝自己脚下的路偏了偏头:“跟我走。”
三个字,简洁得像段没有注释的代码。
我愣在原地,看着他重新戴上军帽,转身继续往前走。犹豫了两秒,还是咬着牙跟了上去。膝盖的疼痛似乎减轻了些,也许是注意力被转移了 —— 他走路的步伐真的很均匀,每一步的距离几乎都一样,像用尺子量过似的。
小路两旁种着高大的香樟树,晨露顺着叶子滴下来,落在地上发出 “嗒嗒” 的轻响。空气里弥漫着草木的清香,混着他身上淡淡的薄荷味 —— 不是薄荷糖的甜,是更清冽的那种,像刚拆开的薄荷味牙膏。
我们一前一后地走着,谁都没说话。偶尔有晨跑的学长从身边经过,脚步声打破短暂的寂静,又很快被树叶的沙沙声覆盖。
“你是计算机系的?” 他突然开口,声音在安静的小路上显得格外清晰。
“嗯。” 我加快脚步跟上他,“你呢?”
“嗯。” 他只回了一个字。
果然和林薇薇说的一样,不太爱说话。
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昨晚林薇薇手机里的照片。颁奖礼上的白衬衫少年,和此刻穿着军绿色外套的他,好像是两个人,又好像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 那种骨子里的冷静和专注,从来没变过。
走到第二个岔路口时,他停了下来。路牌上写着 “往 E 区” 和 “往 C 区”,箭头指向两个截然相反的方向。
“从这里直走,” 他侧过身,手指向左边的路,“穿过那片小树林,看到红色的钟楼就到了。”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晨雾里果然隐约能看到个红色的尖顶。“谢谢你。”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我,目光好像在确认我是不是真的能找到。阳光从他耳后照过来,能看到他脖颈处清晰的发线,和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
“那个……” 我突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摸出地图,“能帮我标一下路线吗?我怕等会儿又忘了。”
他接过地图,指尖碰到我手心时,传来一阵微凉的温度。我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心脏又开始不争气地狂跳。
他从口袋里摸出支黑色水笔 —— 不是那种普通的圆珠笔,是支外壳磨得发亮的金属笔,笔帽上刻着串我看不懂的字母。他低着头,笔尖在地图上划过,发出轻微的 “沙沙” 声。阳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阴影,连带着他抿紧的嘴角,都显得柔和了些。
很快,他把地图递回来。原本杂乱的路线上,被他用黑色水笔画出一条清晰的直线,起点是我们现在站的位置,终点是那个红色钟楼,旁边还简单标注了两个 landmarks:“湖” 和 “树”。
“沿着湖边走,不会错。” 他说。
“谢谢。” 我接过地图,手指不小心碰到他的指尖,又是一阵微凉的触感。这次我没躲,只是飞快地移开目光,“我叫盛夏,夏天的夏。”
他似乎愣了一下,大概没料到我会突然自我介绍。晨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顾以风。” 他说,声音比刚才稍微柔和了点,“以后是同学。”
“嗯。” 我点点头,抱着地图转身往他指的方向走。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他还站在原地,军帽的帽檐遮住了眼睛,只能看到挺直的背影。晨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我脚下。
我突然觉得,这个像迷宫一样的校园,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
穿过小树林时,树叶上的露珠滴在脖子里,凉丝丝的。远处传来教官的哨声,还有新生们嘻嘻哈哈的声音。我展开手里的地图,顾以风画的那条直线像道暖流,在心里慢慢漾开。
理综状元会迷路又怎么样?
我低头笑了笑,加快脚步朝红色的钟楼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