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点零七分,夕阳把东海大学的梧桐叶染成蜂蜜色时,我终于在第七级台阶上瘫了下来。
军训胶鞋的鞋底磨出半透明的毛边,每走一步都像踩着砂纸蹭过水泥地。胸腔里像塞了团浸过水的棉花,呼出去的气带着灼人的温度,吸进来的却总差那么半口,逼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盛夏!等等我!”
身后传来林薇薇气喘吁吁的声音,军绿色的裙摆扫过台阶,带起一阵混着防晒霜和汗水的味道。她往我旁边一坐,军帽往膝盖上一扣,露出被晒得发红的脖颈:“要命了…… 刚开学就来这么狠的,教官是想把我们当特种兵练吧?”
我没力气接话,只能偏过头看她。林薇薇是我在 302 宿舍的第一个室友,高考英语全省第二,说话时总带着点播音腔的圆润,此刻却被喘息切得七零八落。她的睫毛上还挂着汗珠,被夕阳照得像撒了把碎钻,顺着脸颊滑进领口时,她瑟缩了一下。
“你说咱们计算机系是不是被针对了?” 她扯着军衬衫最上面的扣子,“别的系下午都是站军姿,就咱们被拉来搞什么‘适应性体能训练’,绕着整个生活区跑三圈!我初中八百米都没及格过啊!”
我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带。左边的结松了,露出里面白色的尼龙绳,被汗水泡得发涨。其实我比她更狼狈 —— 第三圈跑到图书馆后门时,哮喘的预兆就来了,喉咙里像卡了片羽毛,痒得人想弯腰咳嗽,却又得拼命忍住,怕一停下就再也跟不上队伍。
“你脸色好差,” 林薇薇忽然凑过来,指尖在我胳膊上戳了戳,“是不是中暑了?我这儿有藿香正气水。”
“没事。” 我摆摆手,强迫自己把呼吸调整成深慢的节奏。高中三年的体育课教会我的第一件事,就是永远别在别人面前承认自己的脆弱。尤其是在东海大学这种地方 —— 录取通知书上印着的 “全国顶尖学府” 几个字,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每个人都想把 “优秀” 两个字刻在脑门上。
比如刚才跑步时,那个始终跑在最前面的男生。
军绿色的队伍里,他的背影像根挺拔的标杆,步伐均匀得像节拍器。阳光从他耳后掠过,能看到脖颈处利落的发线,和被汗水浸湿的、贴在后背的衬衫轮廓。后来队伍被拉成散沙,他还是保持着同样的速度,直到转弯时消失在香樟树林里,像滴进水里的墨,悄无声息就晕开了。
“看什么呢?” 林薇薇顺着我的目光往台阶下面瞟,“哦 —— 在看顾以风啊?”
我猛地转头:“你认识他?”
“废话,” 她挑眉,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屏幕在夕阳下泛着白光,“信息学奥赛国家队的大神,去年 IOI 金牌得主,被特招进计算机系的。咱们系的新生群里,他的照片都被扒烂了。”
她把手机递过来。是张模糊的侧拍,应该是在某个颁奖礼上,男生穿着白衬衫,领口系着黑色领结,正低头调试笔记本电脑。侧脸的线条很干净,睫毛很长,落在眼睑下方投出一小片阴影。
“听说他高中就拿了十几个国际大奖,” 林薇薇收回手机,语气里带着点崇拜,“计算机系的教授都说,他是近十年最有天赋的学生。”
我望着台阶尽头的香樟树林,刚才那个背影忽然和照片上的侧影重合了。原来他叫顾以风。名字像他跑步的姿态,带着点不疾不徐的风意。
“不过大神好像不太爱说话,” 林薇薇补充道,“刚才跑步时,有人想跟他搭话,他头都没回。”
正说着,一阵脚步声从下面传来。我下意识往旁边缩了缩,军帽的帽檐滑下来,遮住了半张脸。
是顾以风。
他走得很稳,不像我们这样恨不得瘫在地上。军衬衫的袖子卷到小臂,露出线条清晰的手腕,手骨分明的手指松松地插在裤袋里。夕阳的光从他肩上斜切下来,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正好覆在我磨破的鞋尖上。
我屏住了呼吸。
他的脚步声很轻,只有胶鞋踩在台阶上的、均匀的 “嗒嗒” 声。经过我们身边时,林薇薇突然小声说了句 “顾学长好”,他脚步顿了半秒,没回头,只是几不可闻地 “嗯” 了一声,声音像浸过冰水的薄荷,清冽得让人一怔。
我低着头,能看到他掠过的裤脚。军绿色的布料上沾了点草屑,大概是刚才跑步时蹭到的。然后那片阴影移开了,脚步声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楼梯拐角。
直到再也听不见声音,我才敢抬起头,心脏却跳得比刚才跑步时还快。
“啧啧,” 林薇薇用胳膊肘撞了我一下,“脸红了啊,盛夏同学。”
“才没有。” 我伸手摸了摸脸颊,果然烫得惊人。大概是刚才喘得太厉害,气血上涌。
“承认吧,” 她笑得眼睛弯成月牙,“谁看到帅哥能不动心啊?不过我跟你说,追顾以风的人可不少,听说从高中起就有人给他写情书了,还是用 C 写的呢。”
我扯了扯嘴角。用代码写情书?听起来像是信息学大神才配拥有的浪漫。
风忽然变凉了,带着点傍晚的潮气。梧桐叶沙沙作响,有片叶子打着旋儿飘下来,正好落在我的军帽上。我伸手把它摘下来,叶脉清晰得像张细密的网,边缘还带着点夏天的焦黄。
“走吧,” 林薇薇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再不走食堂就没饭了。听说军训期间的糖醋排骨要靠抢的。”
我也撑着台阶想站起来,右腿却突然一软,膝盖重重磕在第七级台阶的棱上。
“嘶 ——”
疼意顺着骨头往上窜,我下意识地蜷起腿,额头上瞬间冒了层冷汗。更糟的是,刚才好不容易平复下去的呼吸又乱了,喉咙里的痒意卷土重来,带着点熟悉的、让人恐慌的紧绷感。
“怎么了?” 林薇薇赶紧扶我,“扭到了?”
“没事……” 我咬着牙摇头,把涌到喉咙口的咳嗽硬生生咽回去。不能在这里发作。绝对不能。
我扶着她的胳膊,慢慢站直身体。右腿膝盖外侧红了一大片,碰一下都疼。林薇薇想扶我去医务室,被我拦住了。
“真的没事,” 我挤出个笑脸,“就是磕了一下,缓会儿就好。你先去食堂吧,帮我打份饭回来?”
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点头:“那你千万别逞强,有事就给我打电话。”
“嗯。”
看着林薇薇的背影消失在楼梯下面,我才重新靠回台阶上。夕阳彻底沉下去了,天色像被打翻的蓝墨水,一点点晕染开来。远处的篮球场传来拍球声和笑闹声,混合着食堂飘来的饭菜香,是属于大学的、鲜活的烟火气。
可我只觉得累。
从收到东海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起,这种累就像影子一样跟着我。父亲在电话里反复叮嘱 “别给家里丢人”,母亲寄来的行李箱里塞满了习题册,连初中时的奥数奖杯都被她找出来,说 “带着能给你打气”。好像我不是来上大学的,是来参加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喉咙里的痒意越来越浓,我下意识地摸向口袋 —— 那里通常放着备用的哮喘喷雾。指尖扫过空荡荡的布料时,我才猛地想起,早上换衣服时,把喷雾落在宿舍了。
心跳骤然加速。
我扶着台阶扶手,一点点往下挪。每走一步,膝盖都传来钝痛,呼吸也越来越困难,像有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了我的肺。
走到第三级台阶时,一阵风吹过,带来香樟树的清苦味。我抬起头,看见楼梯拐角处,那个白衬衫的背影停在那里。
顾以风站在路灯下,手里拿着手机,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看不清表情。他似乎在等什么人,又像是只是恰好站在那里。
距离太远了,我看不清他的眼睛。可不知怎么,刚才那股恐慌突然淡了点。我深吸一口气,攥紧拳头,继续往下走。
就在这时,他忽然转过身。
隔着十几级台阶的距离,我们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他的眼睛很亮,像淬了星子的湖水,平静地掠过我泛红的脸颊、攥紧扶手的手指,最后落在我微微发颤的肩膀上。没有惊讶,没有探究,甚至没有停留太久,就像在看一棵路过的树,一朵飘过的云。
然后他收回目光,转身走进了旁边的宿舍楼。
门 “咔哒” 一声关上,把路灯的光晕隔在了外面。
我站在原地,愣了好几秒,才发现自己刚才居然忘了呼吸。喉咙里的痒意不知何时消失了,膝盖的疼痛也减轻了些。只有心脏还在不合时宜地跳着,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晚风吹起我的军衬衫下摆,带着点凉意。我低头看了看脚下的台阶,第七级,被我刚才的汗水浸出了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也许,这里并没有那么可怕。
我吸了口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扶着扶手,继续往下走去。路灯在地上投下我的影子,忽长忽短,像一段跌跌撞撞,却又忍不住想要向前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