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未能讲完的故事(3)

开门的时候,夕阳正在下沉,属于人类的心脏也在下沉。汤锅翻腾的声音中,每一粒米都逐渐变得支离破碎,流出粘稠的血液,将滋味寡淡的食物,熏染出浓郁的稻禾香气。

“你一早就知道。”姬予竹听到自己这么说,感到一路而来的颠簸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没有得到自己的回答,她转身进了房间。枫兮扣上锅盖,沉默不语,目送女孩的背影。只肯开口说一句话,就好像,她肯回到这里还肯面对他,就是为了说这一句话。

最擅长的就是沉默,其次才是笨拙的看护。

比起自己,那人才是更加合格的仆从。睥睨万物肆无忌惮,目无教条,伦理纲常更是可乐玩笑,都是她的期望都是她曾以身作则的教诲。即使肉身重塑元神重塑,本能依然深入骨髓,从没有半分忘怀。

陶瓷汤匙无声碎裂,跌落在地之前,已被全部清扫干净,轻轻放进垃圾桶。那之中,除了四分五裂的它,还有一只雪青色砂锅的残骸,水光灿灿,只可惜死无全尸。

他很清楚,自己无法视而不见。但必须接受,必须承担后果。这所有,都让他忍耐不住几欲勃发的怒火,她的生活一再被捣毁殆尽,她不得不从岁月静好到颠沛流离。而每一次,他都无计可施。

一个遮阴避雨的居所,一碗火候正好的餐粥。就到此为止了吗,就是他能够给她的全部吗。不,她点化教容之时,是给了为人之本,是给了处事之道,是给了他整个生命的源起,是让他通晓人伦世事,明辨善恶是非的隆恩。不能仅以此来回馈,既然她有想追求的人生,有想靠近得到,想要走向终点的愿望。

那么他便要使命必达。

就用这双手,就用她赐下的这条命。

喂喂喂,别在这感天动地的自我陶醉了。道理我都说烂了,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你倒是先把自己控制住,能安然无恙的靠近小师父再说好不好?

你不会觉得心里别扭,是吧。

我别扭个锤子,身体是我的身体,想法也是我的想法。你,也算是老子的人了,别他娘的墨迹。麻利点往上搞,没人能逃出咱的手心。

你不要这么直白,小师父她不喜欢。

切,你咋知道她不喜欢。

窗帘拉的严严实实,金黄色的余辉被隔绝在外,只余一线残痕,是云与日光告别时,不舍分离的泪迹。

“我煮了粥,喝一些吧。”

“不用了,我不需要吃东西的。”

同一屋檐下居住了快两个月,他们真实的关系,实在疏远。疏远到,即使痛彻心扉,她也不会展露什么失礼的脸色出来。十分钟前那连质问都算不上的半句话,就是她唯一的宣泄。

不该,实在不该。她本是个连冰粉中的坚果碎研磨的粗了细了都要挑剔,一点不合心意得不到满足,便不假辞色赌气丢开的任性脾气。

究竟是磨平磨没了性子,还是他们隔阂深重不便冒犯。他都见不得,见不得她一丝丝的委屈,见不得她一点点的忍耐。这些本不该吞声咽泣的苦楚,自己也不该是她不便冒犯的人。

该要四海升平,该要前途坦荡,该要对自己飞扬跋扈刁钻妄为,无论怎样都没关系,无论怎样都不算冒犯。因为无论怎样,他从来都是毫无原则偏宠着小师父的。这样想,甚至还是对她的冒犯。可不知从何时开始,他愈发的想要超出曾界定的范围,愈发不顾一切的,要靠近她的身边。

彼此首肯的冒犯,称之为主仆之谊,或称之为“爱”之类的,他不在乎,只要,心心相印。

男子走过去,将粥碗放在床头柜上。单膝跪下来,凑近埋身在床榻中的人。女孩并未沉睡,呼出的气流轻的像是羽毛滑过鼻尖,紧闭着眼睛,仿佛紧闭着,就能前往另一个,原定命运中的新世界。

“我真的不想吃,你出去吧。”

“枫枫求您了。”

刹那出手,她睁眼坐起,剑刃直指男子眉心,去尽伪装后的缕缕金发这才慢悠悠的飘散而下,覆满身躯。

“你不是林予枫。你是……”

你是不是有那个大病!性命攸关啊生死抉择啊!这种时候,这么关键的时机,你说这种敏感话题就算了,还他娘的真敏感起来。你绝对是有什么受虐癖好是不是,当初没让你跟了那个女变态,你是不是心有不甘?明天咱就去找西璞抢他饭碗怎么样,他那细皮嫩肉的,现在搞不好已经被弄死了。你过去刚好顶他的缺!

“……枫兮?”

脑中纠结当口,女孩已经挥散刀光靠上前来,想牵起他衣角,却又迟疑不定。

思念旧仆理所应当,但即使能接受他满腔烈火烹油的爱意,现今也绝对接受不了另一位的张狂放肆。她早不是从前,娇蛮肆意的小公主,而是寄人篱下,或招致灾难的旅客。

“是吗?”

起开,让我来跟她对线!

“喝一口嘛,枫枫求您啦。就一口,一口好不好?”男子抄过碗起身猛地坐上床头,把她都震了一震。“这个米呀我淘的可仔细了,都没有用淘米机,而且还加了血糯和桂花,香喷喷的糯绵绵的,你不是最喜欢了嘛。”

“你是枫兮吗?”

“这个砂锅熬出来的,就是比电压力锅熬出来的好。闻闻试试,嗯,闻着就是天字第一号的绝世名粥啊。”舀起半勺在碗边刮了刮,他一脸的谄媚。“尝一口嘛,来嘛。枫枫求您啦,求您啦~”

“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

男子哐啷一声将脆弱的瓷碗摔在柜上,猛地擒住她便往床上滚去。

“他娘的,你不喝就不喝!跟老子玩替身梗,姬予竹!我今天不把你就地正法,不让你记得我姓甚名谁,我就天天被排大夜班!”

也是,哪有那么多机缘巧合。独行到现在,家国破碎,旧友离散各奔东西,她连一个安慰奖都没有得到过,哪还期望什么绝处逢生呢。无非又是那些遭过多次的苦役,来来去去,他们这些妖怪的手段,也不过如此而已。

身子便软下去,任其拿捏。总有这么一天的,不是他也会是旁人。即使曾经的温存缠绵,使得一切痛楚都更甚于其本,她也始终,都不后悔。只希望,那些仍然单纯的孩子们,能够万事顺遂,人生无忧。

这样很好,至少还有她在意的人,正幸福着。

“喝粥!”

下半身被死死压住,背后倚靠的,正是男人起伏的胸膛。双臂围拢,便将她围困起来,能够为所欲为的强势征服。

这样大动干戈,只是,粥吗。

她有些错愕,看在对方眼里,却是宁死不从的倔强。

“你是不是要绝食自尽,让我一个人守寡?”

强迫或是循循善诱都随意,她最听不得这妖怪嘴里的浑话。让人头皮发紧关节发痒,忍不住就想要狠揍一顿出气。推不开铁钳似的双臂,便只好愤恨的狠狠怼了一记他腹中。好家伙,硬邦邦的硌在胳膊肘,叫人小臂发麻,难耐的抽气。

粥碗悬浮半空,林予枫腾出手去压住她两条不安分的臂膀,顺便捏起她的脸颊,硬生生把绷着劲的小嘴捏开来,汤匙凑过去,唇舌也凑到她耳边去。

“你再勾引我,我们就去进行…深度交流。”

她只能依言而行,妖怪便立即放松了钳制,一点也不冒犯,任她半个身子躺在他身体上,乖乖听话喝掉了一整碗甜粥。

不得不说,这粥,的确对她胃口。

美食慰藉,有心期望解脱,她本该大发雷霆,却不知怎的开始说起了没头没脑的话。

“夜班……真的很难受吗?”

“呃,其实也还行。”放下碗,却没放下她。话语里占尽便宜,动作上小心翼翼。“我怎么可能用最难受的来赌咒发誓,那不是缺心眼么。”

他是个矛盾的存在,于是就连自己对他的态度,也总是摇摆不定。

“那最难受的是什么?”

“唔……”身下的胸膛轻轻震动,带起喉结音带的摩擦。让平常稀松的小事,都变得缱绻。“因为给小男孩开了吊针,被他说要找奥特曼把我炸死。哼,我肯定先要发射兰帕尔特光弹好好修理他一顿。”

暖意从腹中升腾上来,蔓延全身。姬予竹忍不住弯起嘴角,按照他的性格,会用顽皮孩子的方式回敬这样一本正经的威胁,并不奇怪。

“那是什么?”

“那是光。”

温热的水滴落在他手臂上,寂静黑暗的房间不再传来任何争执对抗的声响,于是隐隐的啜泣愈发分明。与消失不见的开怀大笑一样,曾号啕大哭的女孩,也真的已经长大了。令她痛哭的人已是过往,而林予枫坚信,自己一定是唯一那个能让她再次喜笑颜开的,故人。

爱人哭着睡去,妖怪异常清明。她身边没有出现任何的异常事故或者异常人物,自从回到人间界,约尔曼冈德就仿佛从他们的世界完全消失一般,别说露面讨人,就连一点点动荡的风声都不存在。他甚至怀疑对方意识到强扭的瓜不甜便就此罢休,潮便像是看傻子一般嗤笑,手下还不忘在那可怜的小仆人锁骨边刻画乱七八糟的花纹,搞得他都颇为不好意思。

这可能吗,对方对人间界的诸事一概不知是荒谬的,那么被挑战权威挑战底线,却不闻不问,与几十年前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攻下弗拉瑞的弄权者判若两人。那时的对手,一步三策,从发布那个奇怪委托开始,就将远在天边的人与妖全摆弄了一遍,谋定而后动,算无遗策。

这样的统治者,不可能善罢甘休。

怀中女孩睡颜宁静,她脆弱易碎的人生,是得来不易的勉强安好。

无论前路茫茫,他已下定决心。正如曾经承诺过的,他们之间的一切纠缠,都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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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羲见闻录
连载中高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