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思然迎过去接住他的外套。“爸,这是我跟你说过的,姬予竹。”
女孩深吸一口气,缓缓站直了身体,笑容极淡。
“……叔叔好。”
和从前一样从容又锐利,稍事打量眼前的少女,男人便展露出属于长辈的笑容。“来家里千万别客气,今天实在是怠慢了,没想到公司里临时有事,别见怪。”
“不会的,您言重了。”
真好,他看起来一如从前的隽永俊朗,真是,实在是皆大欢喜的一件事。姬予竹确定,自己只有那么一丁点难过,那么微不可查的一丁点,是出了这扇门,是回到自己的家里,就绝对会抛在脑后的酸楚。
但是,但是,曾经,她真的会将他的身边,视为“家”的所在。
但那已经过去了,已经全部结束了。
已经不再有机会,认真的告诉他,关于很多很多过往碎片中,更多更多未曾开口表白的心迹。
不知为何,余思然在这一刻忽然觉得,女孩通晓人情世故的程度,远远超过身为同龄人的自己。从父亲的眼神中,就能看出他和自己同样抱有诧异。
这令他无法不在意。
不待他们多想,厨房忙碌的阿姨准备好了饭菜,几个人洗了手纷纷落座。一顿饭下来,男人纵横商场多年,开口说话适时适情,不时给女孩加菜添水尽显长辈的亲和。女孩压抑思绪神色如常,毕竟也有千年来的丰富阅历,且又是旧王贵胄,不存在拘谨不安。
饭桌上宾主尽欢,竟渐渐没有了长辈晚辈的界限分明,俨然如交往亲密的老朋友一般。
不能继续了,不能再放纵自己,不能呆下去哪怕一分钟。只要再给她一分钟,只要一分钟,她就能够把一切都和盘托出。什么已结束的纸短情长,什么已各自安好的如今岁月,她统统都不顾统统都不要。余生不再打扰的尊重礼貌都是一派胡言,都是装腔作势,都是,都是别的那些大家闺秀拉不下脸面来的勉强。
她可不是,她瞧得上眼的人寥寥无几,从古到今,就没有任他们对自己视而不见的道理!而稍一探查就能寻找到的旧物,一模一样不知寻了多久的手鞠,挂在他卧室窗边,腕上的那块表,指针咔嚓咔嚓走得一步不错,书房的画像是那张照片,是早已彻底删除的照片。
对方从不会对她视而不见,相知相遇如此,数十年之间,仅凭某夜幻梦一场,便一丝不苟执意将一切复原,亦如此。
她该满意,该欣喜吗。
他究竟是活在眼下当前,还是始终活在梦境里。他又孤身寻觅了多久,接受了多少次的无果与失落。他是否和自己一样,下一刻,就要让一切都水落石出。
可是,约尔曼冈德尚且容不下一张便签,余怀瑾难道得知这一切就会善罢甘休么。但他一介凡人,又能有多少筹谋。她对那一位可以说是一无所知,林予枫妖力深厚都要忌惮对方三分,可见其根本不是她一己之力能够对抗战胜的。
囿于世间情爱温存固然无罪可有,但在妒火中烧的第三者眼中,这就是怨怼难平的孽。
她给自己留下了后路,没有让男人全然忘记,而是转为南柯一梦。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朝花夕拾,再续前缘。可是这却成了他的执拗他的心病,让他困顿半生追思半生。
只是个梦而已,对她也一样。
他们或许,是不该遇到的无缘人。
一顿饭过,略微说了会话。女孩便要道别离开,余思然自然是要跟出去送别,也许是缺乏女生长辈的关怀,余思沛很喜欢这个花容月貌的姐姐,也跟出去说着话送离客人。
站在客厅的落地窗前,背后佣人收拾整理的动作很轻,屋中便显得格外安静,安静的,能够清晰听到腕间传来的齿轮摩擦声。他听着这样的声音入眠,又听着这样的声音醒来,行走坐卧,岁月沉浮。
没有哪怕一次,如此这般清脆。
清脆的,甚至几欲绽裂。
目送少女愈行愈远隐没在树丛中的身影,男人停止了思索,回到卧室躺下,准备小憩片刻。如过去的二十年一般盼望与她梦中再会,也如过去的无数个长短夜晚一样,无梦至醒。
或许是因为缥缈的寄托终于有了可触碰的影子,能够靠近,能够感知,能够让他坚信所要寻找的等待的人,或早或晚,终会出现。
即使他们已经相差了二十年。
那么,他还能吗。
街景繁华在窗外一闪而过,这座城市二十年的变迁让陈旧的她在这一刻,更显得格格不入。
战败逃亡还将作困兽之斗,这样的身份与前途,足以割裂一切或许还能够重新萌发的情愫。道路是坎坷的,结局也是未定的,她不能够任性下去。已经在一段偷窃而来的年月中,体验过了那些在虚幻未来里承诺落定的自由,那就足够。
足够承担这新愁旧怨缘尽缘灭的定局,阴错阳差也好,因果轮回也好,最不成欢的事实已经摆在这里。
那么自此以后的所有,她再不畏惧,也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