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新婚夜不知不觉染了半床的血迹,让挑剔而自矜的议长大人扫了兴致,一连数日,传闻中情深不寿的妖怪,再没踏入藤园半步。他身边的仆人们一向手脚勤快,身底干净,唇舌缄默,唯有初来乍到的洛芙,一心一意,且真心实意,为他们担心焦虑。
三步一问,五步一扰,艾萨斯坦斯烦不胜烦。
“有什么可不明白的!有什么好翻来覆去问的!有什么难以理解的!有什么相不相配合不合适的!我说的还不够明白么,你的主人,灭了我的主人的王国,强抢了她强占了她。要她欢欣愉悦?还要她柔情似水?不觉得太痴人说梦了一点吗!”
被她连番喝问吓了一跳,洛芙连手上修建花枝的动作都惊住了。这,这可怎么办,她忙起来,确实会不断向周围人搭话询问,可是管家先生并没有说过类似需要自己克制说话冲动的要求啊。而且,自己也只是担心夫人总是心情低落,会对身体产生影响,毕竟,她才刚刚苏醒没多久,如果一气之下昏过去,又该怎么办。
至于王国,至于情爱。那些毕竟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有什么能比眼下,比将来更重要呢。
“我……我并不是……”她紧紧捏住园艺剪,致密的手套甚至与把手摩擦,发出细小的咯吱声。
“不是的话,闭上嘴,多做事。”艾萨斯坦斯不屑与她争论,认为殿下该随遇而安的无关紧要者多不胜数,也就只有敢一而再再而三提起的洛芙偏偏要往她底线上撞,小惩大戒警告一下那些背地里说三道四的家伙们,这样就够了。
“好,好的。艾萨,我……”
“嗯?”
淡蓝的眼睛似冰窟之中绞动的荆棘丛,洛芙吓得两手一颤,巨大尖锐的园艺剪掉下去,眼见就要刺入她的脚面。
惊叫和痛呼都没有出现,烟灰色的雾气包裹住了自由落体的危险物品,将它轻轻搁置在了两个仆人身边的石桌上。灰衣侍从从茂盛花丛的另一侧转出来,身后跟着一袭紫袍的金发男子,衣边描着扭曲的星月篆画,在日光的映照下,散发星星点点的柔和辉光。
“……”艾萨斯坦斯一向不是会主动开口的性格。
她本以为约尔曼冈德是真心对待主人,毕竟有二十多年来的照拂之情,现在眼见新婚之后的冷待,只觉他始乱终弃道貌岸然,连带对其身边的走狗也是不屑一顾。
“尔萨先生,是议长大人有什么安排吗?需要我去请夫人来吗?”
名叫尔萨的妖怪没有多询问两者之间稍显别扭的古怪气氛,似乎是对艾萨斯坦斯的性格习以为常般,以一种歉意且略带包容的语气,向洛芙问好。
“艾萨也只是担心夫人,洛芙不要害怕,她心里其实是很喜欢你,才会说出这些话来。”
“嗯嗯,明白。我也发现了,艾萨和其他人都不怎么亲近,只有跟我……总之,我不会因为这些难过的。我也希望和艾萨,能够更亲近一些,所以,无论是什么过分的话,都可以说给我听的,艾萨。”
洛芙靠近了些,似乎想拉起精灵的手,被她厌恶的避开。
“你们自说自话些什么?你带着的这是谁?”一个两个都是为虎作伥的奸佞,艾萨将紫衣男子从头到脚来回打量,只差剥下他一层皮。
这眼神是极不礼貌极冒犯的,尔萨正想要打圆场,男子十分豁达的坦然开口。
“艾萨斯坦斯小姐,洛芙小姐,二位好。听闻弗拉斯特执政官,议长大人新婚,魅惑魔女大人诸事繁忙无法前来祝贺,因此指派西璞带来小小赠礼呈送议长夫人。请问二位,是否方便通报,大人希望西璞能与夫人会面,亲手转交赠礼。”
“好的好的,我这就去通报。”洛芙转身便走,被艾萨斯坦斯拦在当场。
“既然是送给议长夫妇的贺礼,议长大人不在场未免不像话,你去请议长大人过来,至于夫人。”她自然不会让自己的小殿下搅进什么“私会使者”的麻烦里,态度既坚决又强硬。“我去请殿下,就劳烦尔萨先生,多陪这位使者聊一会了。”
于是连尔萨也不好再劝,洛芙领命而去,艾萨斯坦斯腿脚更快,在露台找到闲看浮云的羲姬时,连脸上的不满,都还没有完全收拢。
“殿下,打扰您了。”
精灵侧卧在木榻上,连头也不回。“怎么了,还有谁能给你气受?这是要融化了么?”
“不,不是。”她慌忙掩饰,努力平复语气。“是魔女潮,她送来了礼物,想请您会面收下。”
“她啊,还凑到我面前来……也对,她当然敢,她可是弗拉斯特的大恩人。”羲姬起身,侧头认真听着仆人的回应。“她在等我吗?”
“她派来了……一个名叫西璞的精灵,艾萨从未听说过。”
从榻上站起来,羲姬勾起嘴角嗤笑。“嗯,我没看错她。”既要讨好约尔曼冈德,又要心虚躲着自己,真难为她一个就算政权更迭,也不敢光明正大在外行走的小人。
想着想着,她却禁不住羡慕起对方的游刃有余,哪怕是个囚犯,有西璞这样任劳任怨的忠诚仆人,至少能在某个角落,自得其乐。
这不,还能来嘲讽同样沦为阶下囚的自己,大概是为了报上次那言语中的侮辱之仇吧。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会被这样的刍狗讽刺。罢了,她很快整理思绪,今后这样的事,还不知有多少,日夜听到的那些话,足以说明一切。
比王国的象征物,繁荣的纪念品更加低级的饰物,她是历史的遮羞布,残破记录的包装壳罢了。
“嗯,走吧。”
“是。”
见到那位健朗的金发族人时,她一度认为,对方全身上下的零件,或许都已经在魔女的凌辱中换了一遍,重新生长了一遍。并且,一定针对于气场或性格之类懦弱迂腐的部分,有了突飞猛进的提升。否则,那间昏暗厅堂中逆来顺受的罪人模样,怎么一改战战兢兢,变得俊逸镇定,真有些他国侍臣的气度风韵。
若是只在魔女身边装成一幅唯唯诺诺的小白兔模样,那可就太令人作呕了,因为他身上惺惺作态的气味,和魔女用来伪装自己精明市侩的冶丽撩人一样,都是蝇营狗苟的精致混账。
“殿下。”见了她,西璞欠身致意。“大人向您致以问候,愿殿下此行,一切顺遂。”浓烈但不耀眼的金色光辉在他手中凝聚,于一片虚无之中,生长出有形的精美造物。“这是您寄存在大人那里的物品,这是大人的赠礼,请收好。”
镂空雕刻的月白玉壶,不过小腿高,四层相嵌套的岁寒三友图并一光润无瑕的窄颈圆肚瓶,层层转动之间光华灿然,映照的梅霞绚烂,竹溪淙淙,松石磐礴。所谓“寄存的物品”,其他几者不觉奇怪,羲姬却犹疑不定,那是与她曾带回的花束别无二致的一把花团锦簇。
魔女总爱打些哑谜,自己若是想当然猜测出了乱子闹出什么大事,她一定是会把责任甩得远远的。白狐是一件,伽纳,又是一件。
“这是赠礼?这是寄存物?”她指了指玉壶,又指了指花束。“我不记得寄存过东西在她那里,你拿回去吧。”她再也不敢收下,来自对方任何平白无故的施舍。
一定有什么不言而喻的代价,那代价她已经支付不起了,她害怕。
“有的,您睡去了太久,不记得了。”
奇怪,这个精灵,也是会笑的么,每天过着那样的日子,他怎么笑得出来。还是说,他根本不在乎那些折磨。或许的确如此,毕竟如果让现在的自己与他交换。
她,似乎也是愿意的。
“是么……”她扫过那花束,觉得那和花园里成千上万的任何一朵,都没有区别。
是啊,当然没有区别。因为最独一无二的那一束,早就凋谢败落干净了。就埋在这里的地层中,成为腐朽的污泥黄土,香气与尸体,都荡然无存。
“是的,大人说,您看了,会喜欢的。”西璞拱了拱手。“玉壶也是大人精心准备的礼物,因为存在魔女的力量维系,所以有些短暂记录声音的作用。大人将祝愿贺词写入其中,希望您听后,能感受到大人祝福的心意。”
“大人真是巧思。”
羲姬一时没有开口,为避免尴尬,尔萨接过他的话称赞,言语之间既不谄媚,也并不失礼。
“大人一向如此,我也十分佩服。”
直到精灵要求艾萨斯坦斯和尔萨一起送西璞离开,洛芙也没有完成主人的命令,吩咐她请来的见证人,也迟迟没有露面。
这自然是好,比起不眠之夜穿过屋门的低声议论,她更不愿意面对,那个一意孤行的暴戾君主。他总是固执己见的认为,一切原本该属于他,包括她的过去未来在内。
但她从不属于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