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你的朋友，不用每一件事都征求我的意见的。榕榕，你应该有自己的判断。”林菁菁靠在小温泉池被竹叶遮掩的灰褐色巨石边缘，将身子往水面抬了抬，伸出手整理着盘起来的头发。“沛然也好，我也好，我们都只是提出一些意见，没有办法代替你的决定，而且，我们也不是那种会把自己的想法灌注在你身上的人。”
“我知道的，菁菁，我只是下不了决心，而且，我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弄清楚……”言榕却不像她，仍围着浴巾坐在石阶上，只把两只脚伸进池子里，拨弄水花。
林菁菁想了想，把手放下来支在岸边，笃定的开口。“不是下不了决心，是不甘心。”
水花泠泠作响，言榕解开浴巾，慢慢将整个身体浸入温度稍高的水中，每一寸肌肤都在热气的蒸腾之中被唤醒，连带她不轻易示人的强硬一面。林菁菁知道，看似温雅和顺，看似玉软花柔，实际上她比自己更容不下旁人不分青红皂白的恶意揣测与冒犯。
她是个能够为了一篇并不重要的课题报告挑灯夜战做到尽善尽美的人，那么如果有人去指责这篇报告的失真与不专业，就必须拿出足够支撑这个论点的完美论据，并从逻辑上，将她说服。
否则她也会像现在这样，表面和颜悦色，实际上早在心里将对方看低到尘埃里。
是的，对于强词夺理或师出无名的愚人，你能从她不经意的一个微表情，一个拂过众人视若无物的眼神中，感到轻蔑。
只不过一身冰肌傲骨，愿意为其所爱摧眉折腰。当然，前提也是，其所爱与她不相上下。热爱纯粹的律法与正义，热爱严丝合缝的逻辑与理性，又极喜法性与人欲的辩证，极喜理性与感性碰撞的火花。
言榕是这样一个人，在今日之前，她也无比确信，周觉与她是标准的一类人。
“对，我不甘心。”
但现在，为了突如其来的意外，为了根本与她毫不相干的加害，那个耿耿于怀的人，实在让她从心底里生出不屑于掩饰的讽刺。
“第一，我是这件事中的受害者，不该受到任何的谴责；第二，既然他从一开始就接受不了，就没必要硬是做出一副宽宏大量的嘴脸来；第三，既然接受不了，那么迅速了结比什么都好，越是犹豫越是为难，就越是让人失望。”
与这段锋利的几乎能够乘着夜风削倒一片翠竹的剖析大相径庭，言榕的表情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和风细雨，连眉尖都不曾有一丝丝的褶皱。林菁菁十分确定，今天一整天，她估计都在反复的斟酌这段论词，那么现在，首要的就是为头脑清晰的答辩人送上五体投地的掌声。
“嗯嗯！不愧是两届学院杯最佳辩手，思路清晰，层层递进，一百昏一百昏！”女孩调皮的伸出两只手的食指反复相碰又分开，完成自创的微型鼓掌欢呼动作。
“有什么用呢，我既不可能说给他听，也不可能把时间再拉回去避过那件事……”刚刚鞭辟入里的女孩垂下眼脸，声音逐渐转弱，最终伴随着低不可闻的叹息，她缓缓的捂住脸，指缝间漏下断续的挣扎。“为……为什么，明明不是……不是我的错…他为什么…”
仰起头，月亮是不会告诉她们答案的，林菁菁想说些什么来安慰对方，但蒸气一熏眼睛，她也跟着滴滴答答淌起了眼泪。
“菁菁？”
“啊，我只是想，如果不是我一定要在海边散步，我们就不会遇到这些事了。”她掬起一捧水，慢慢浇在脸颊上，被烫得有些发颤。“对不起，榕榕。”
“不是。”言榕立刻意识到了对方话语中的潜台词，马上就靠过来拢住对方的肩膀。“林菁菁，即使我们自己的安全意识确实不够，也不能混淆犯罪者和受害人之间的关系。这件事，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你都不该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
“嗯，我知道，只是觉得……”
情绪一旦找到了能够倾泻而下的出口，那么就不再为理智所控制，淤积多日不曾宣泄的担忧、不舍，悬而未决的猜测，结果未定的徒劳苦想，全然奔流溃乱。
“……会不会……远江他也会…我害怕……榕榕，我真的好害怕。”
“呜呜，榕榕，你看远江的家里这么……这么…他家人会介意吗……我不要……我不要他因为这个……和家人有矛盾…我不要他为难…”
“榕榕，我真的好喜欢他…我……我舍不得他………我一定会…一定会舍不得他的……”
“你一定要和……要和周觉说清楚……呜呜，榕榕你不能……这么委屈着，如果他…真的是那样的人……就马上……马上给我甩了他！呜呜呜，他怎么是……这样的人啊！怎么可以这样啊！”
林菁菁哭得打嗝，言榕一边抚着她的脊背帮她顺气，一边把她的头搂过来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这个表面上看起来百媚千娇的女孩，敢爱敢恨又绝不矫揉造作，磨人时我见犹怜，谈起所爱又烟视媚行，却奇妙的放得下身段，能当着千万人的面高喊所爱之名。记忆出色思维活跃如她，若是伤别离求不得，却玉口难开。
催促着同病相怜的挚友放手一搏不要留恋腐朽的旧情，自己平常见微知著洞察秋毫的脑子，全然不知丢到哪个旮旯去了。
可见情之一字，果然不是常人所能驾驭的奢侈。
“……我来得不是时候？”
伴随淡淡硫磺味与空气中的茉莉精油熏香，两人都敏锐的嗅到了某些特别又引人入胜的气息。
那是蒜蓉、辣椒、海盐、胡椒等等调味料的集合，是碳水化合物在油脂中膨胀爆炸出二次硕果的创生物，是蛋白质高温变性焦化后的衍生品，是能够扫去一切烦恼，指引蒙受磨难之人脱离苦海的明灯与向导，是一顿不够再来一顿，一餐不够再来一餐。
是摆满了池边小几的丰盛夜宵。
各式炸串油花未干，炙烤豆腐红椒白蒜香气逼人，桂花豆沙糕热气袅袅甜香四溢，章鱼烧上的木鱼花甚至还在不断变换形状。凡此种种，各色各样没来得及逐一品尝的小吃，全出现在面前。让两个女孩难以置信的睁大了眼睛，甚至觉得那人是把一整个夜市摊都搬到了庭院里，排到了她们面前。
咽了口口水的林菁菁，连哭都忘了。
悄然布置好这些的傅沛然端坐在石凳上，穿着温泉汤池统一准备的浴袍，利落的扎开三杯饮料，把其中两杯摆在石阶边之后，平静的将目光投向女孩们贴在一起的身体，又不动声色的挪开。
“你们要继续的话，我可以接受。但是东西放久了，的确不好吃，这是为你们考虑。”
二人如梦初醒，这可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怪物额外带回来的礼物，又是肺腑之言后的结义宴席，哪有错过的道理。更何况，那炸花菇，也太馋人了。
于是月明星稀，平常无时无刻不在意自己外表形象的女孩们，经历了不该承受的挫折打击之后，全放开了肚子，很快就开启了一边泡温泉一边吃夜宵的奢靡生活。期间，一杯饮料下肚，林菁菁索性喊来了服务生，叫了半扎啤酒，拉着言榕一起放肆高歌。
傅沛然记得十分清楚，那是去年被学校广播站单曲循环一个夏天的，太多太多人的定情曲目，《太阳的影子》。
“请听光的吟唱，此刻有一千个吻尚未降落，其中无一是我。如果我假设所有的星辰与你相关，那么一半代表良夜，一半代表良夜里的并肩。他们唱绯红的夕阳，与黄昏里的眺望。”
撕扯不休的暗地较量对抗，徒劳无功的默默忍耐假装，终于是全被抛弃了。年轻的姑娘们，是该这样放肆不羁，没人能阻止一株花的怒放，若是旁人指点评判，便随他们指摘。花就那么开着，美与不美，灿烂与不灿烂，总比已凋谢了的枯枝，要更值得怜惜，更经得起赞叹。
“啊！我要拍照的，别吃了，先别吃，让我拍一下，我馋死余远江这个笨狗狗。”
“菁菁……你的为难就不能再多维持一个晚上吗？”
“我才不呢，良宵苦短，要及时行乐嘛，万一过了今晚就没机会了呢？干嘛为了根本没发生，或者根本没法解决的事情难过啊。”
林菁菁披着浴巾，也不管自己衣衫不整，说拍就拍，马上就给念叨了大半晚的男孩刷刷刷发了好几张美食原图。正欣赏着，却看见十来分钟前对方撤回了一条消息。
“你撤回了什么啊？”酒意上涌，她也不怎么纠结。有话就说，有问题也问得坦荡。
“想你的证明啊，我特意留念的。”对方答得更加坦荡。
“啊！余远江！你这个变态变态！大变态！”
围着浴巾擦拭头发的少年才点开语音，就被震得差点摔了手机。知道女孩一定是自己想歪了些太有营养的画面，也就使坏的没继续解释。毕竟要自己承认给她录了一段灵感迸发的自制小曲，确实还有些让人不好意思。
还是等她回来，坐在她身边，慢慢的弹好了，慢慢的告诉她，自己很想她好了。
“男孩子的事，不可以说变态。”
“那我知道了，我就是要变男孩子。”
唔，看来她真的是吓怕了。看看自己修长无暇的十指，要去学跆拳道肯定行不通，不如赶紧赚点动产不动产出来，把“安全感”这个悬而未决的问题迅速解决掉比较好。
余远江忍不住往深处想了想对方表述的意思，打了个大大的冷颤。
“还是不要吧，咱们俩之间有一个就足够用了。”
对方没了回应，大概被自己的误导气到，去找别的乐子了。那样也好，只要不再去想那些千钧一发的危险经历，就再好不过。
他一边想着，一边给景臻发去消息询问今日状况，那边回复得倒快，只不过是扑面而来的怨气。
“别提了，言榕和周觉吵架，你家主子插在中间搅和，我也里外不是人，还要给傅沛然当牛做马。我上辈子欠你们的吗，我怎么这么惨。别人放假要钱，我放假要命。”
“言榕周觉吵架？菁菁没说啊……”
“言榕理亏啊！还说什么……”
越说越是糊涂，但余远江一向对其他人的感情生活不感兴趣，大部分的消息都是被动接受。他和林菁菁关系相当稳定，这之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对方没有明确说明的一切，他都可以选择直接询问或者视而不见，对方同样也能够选择和盘托出或避而不答。久而久之，默契与信任都逐渐养成，彼此尊重深深扎根在他们的关系中，一切恶意中伤与挑拨离间都不足为惧。
对自己的眼光，他一向深信不疑。
第二天还要继续社交往来，他还没有到必须推杯换盏的时候，但显然，在既定的命途中，这是必经之路。
与女孩简短交代第二天的安排道了晚安后，他迅速入眠。对于一个规律作息二十年的人来说，即使第二天是狂风骤雨晴天霹雳，也永远不会对他们的极致自律产生任何影响。
说话间服务员又送上了时令水果拼盘，现在正是桃红杏黄的节气。有了酒饮美食加成，女孩们很快说服自己把烦恼暂抛脑后。傅沛然话虽不多，胜在一针见血，又学着余怀瑾添了不少幽默润色。林菁菁与言榕也不是强钻牛角尖的人，为了其他人的不明智浪费她们自己的假期，显然得不偿失。
她们闹得开心，竹篱隔开的另一边，气氛却低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