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许久没有新面孔加入的聚会不得不落下帷幕。以刻意打造过的人格魅力赢得众人欢心,连精灵也会稍有些疲惫,缩在副驾驶的位置上,连小短靴都蹬掉了,懒洋洋的揪成一团,也不顾裙子被压出凌乱的褶皱。
见她这样懒散的模样,与刚刚众人面前神采飞扬判若两人,余怀瑾不由得半是心疼半是快慰。再回忆起她与向来性格谦和不张扬的少年一番鼓瑟相和,琴音互答,令对方一下兴致勃勃的又要双琴合奏又要四手联弹,其余长辈们也喜见他们其乐融融,更是对她满意之至。
她似乎太容易获得所有人的另眼相看,但男人知道,世上没有轻而易举的事。
余远江练琴时一边满含着眼泪一边哆哆嗦嗦的唱着《糖果仙子舞曲》乐谱的场景他记忆深刻,不到五岁粉雕玉琢的男孩,小细手腕上都是竹条轻抽过的红痕。让人根本无法和灯火辉煌的大厅里,拍手喊着:“太舒服了,四叔快帮我录视频!”满心满眼都足以见得对这一爱好无法割舍的狂热男孩联系起来。
这个年轻女孩背后所付出一切,以及她正承担的一切,与她光鲜亮丽的外表令人目眩神迷的生活不同,一定充满了挑灯夜战的辛劳与冥思苦想辗转反侧的长夜寒露。
不能再这么细想下去,研究下去。他发现自己已经快要抑制不住的想去呵护怜惜她,想要成为培育这朵最珍贵的玫瑰,同样万里挑一的浇灌者,以某种关乎烂漫月色的,特殊方式。
“还记得之前那几个年轻人吗?我找到了他们的消息,也尽量打听清楚了那段时间他们的活动情况。”
“嗯?有什么有趣的故事?”
“都是街头无所事事的职业院校学生,他们经常在城郊那一片厮混,那边的派出所有备案,行踪也没什么特殊的地方。不过在来这里之前,虽然时间上有些差别,但是他们都见过另外一个年轻人。”
“是么?有照片么?”
趁着过红绿灯的功夫,余怀瑾打开手机调出一张标准正式的照片来,竟然是清晰明了的证件照,上面还有某某高中的钢印痕迹,可信度相当高的信息。“云州市一中的学生,看起来实在太小了,我没有继续查下去,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和朋友去打个招呼。”
“唔,不用了。我不认识他,查下去也不见得会有结果,况且,他们没那个胆子再来。”说实话她都快要忘记这件事了,毕竟除了那次危机,身边就再无波澜,平常别说不合她心意的妖怪魔物,就连跟她做对的人都没有一个。头尾都不敢露出来的东西,连让她正眼打量的资格都没有。“不过……”
“嗯?”车流重新攒动,男人并没有在看她,也就不知道她存了什么捣蛋的玩笑心思。
“我怎么觉得他跟我差不多大呀?所以你也觉得我很小咯?”
“别转移话题,沛然。如果你有什么困难,可以交给我处理,我不会觉得麻烦。”
“你安心吧,我早就在算计你了,到时候有的给你忙。”她歪着身子,百无聊赖的扒拉了一下中控台上方,后视镜上悬挂的手鞠球。出自她手,男人如获至宝,却丝毫无法察觉到其中所蕴含的精灵力量正全无死角的防范着任何威胁。“毕竟我就是个学生啊,叔叔你得保护我。”
又来了,发现他受不了这酥糯糯的娇声之后,小姑娘就愈发变本加厉的总往这方向上靠,还真是个太容易就惹人骨头发麻的小猫样子。
倒车入库一拉手刹,这才发现,对方一脸料定了自己拿她无可奈何的得意,就这么看他假装从容的驾驶,痴看了一路。大概自己那些担忧、正儿八经的分析、如临大敌的紧张劝告,全成了人家满面春风的自喜,去是往心里去了,还跟他装出一副洒脱轻快的语气,真叫人既恨又爱。恨她一语带过,又把那成竹在胸的自信爱到了极点。
“先下车。”他暗自叹了口气,又定了定神才从车里出来。感觉到随着两人关系循序渐进,总有一天,他的命门都要被这个小姑娘捏在手心里把玩。
这个时间点,早已过了宿舍门禁能够通行的期限,她从没有在男人家里留宿,先前阴差阳错的拜访,也差不多是半年前流火的夏季。正想着晚上如何自处,解开安全带,慢吞吞的穿着靴子,车门却忽的被打开,冷风灌入,让畏寒的精灵猛打了个冷颤。
才直起身准备发泄不满,高大的男人却伸手进来穿过她腰背腿弯,轻易就将她拦腰抱了起来带出车厢。
“诶呀~衣服衣服。”女孩下意识紧搂住男人脖颈,温软的身子整个贴上来,微怒不满全化成了含羞带怯的轻呢。
余怀瑾略略弯腰,将怀里女孩凑近座位。“自己伸手拿。”
见她一只手勾着自己,一只手张开伸下去勾起羊毛大衣的领标,整个身体舒展开来,手臂颈项肩膀,胸脯腰肢甚至是小腹都随着这个动作延展出玲珑有致的曲线,充满让他着迷的诱惑与张力。而后手指一挑一翻,便把米白的长衣提在了手里,画了个半圆围拢过来重新搂住自己。于是又贴紧了,衣摆落在身后轻拂过脊背。
而她大胆与自己对视,依然媚眼如丝。
本不愿意让她在冷风中逗留太久的念头全散了,男人深吻下去。只要他足够有力足够热烈,吻在她皮肉骨骼上,吻在她心间灵魂深处,只要那温而不灼的炭火烘烤他们依偎的身体,那地热绵绵的山泉把每一丝缝隙都淋遍灌溉。无论寒风凛冽冰雪肆虐,他清楚,她的每一寸,由外而内,都湿暖靡丽。
“搬过来住,好不好?”
那唇舌留给自己的时间只够她吐出零星的字句,伴随侵入体表的冷气,与不断轮番折磨她的失重感,让她十分清楚,只有不计一切的贴紧这个男人,以更加热烈回应热烈,以更加渴望回应渴望,才能让她真切的沉浸在这个太过美好的幻梦中,实实在在去感受生而为人的无尽极乐。
“我打赌,在一些方面,你比他大太多了,我也比不过你。”俯身在鞋柜边的人,抑制不住的浓浓笑意。
“余怀瑾,谁会跟女孩子比这个!”换鞋凳上的人抬起腿来踢打,却被轻易捉住了脚踝。
不到一握的粗细,不能被轻易左右的性格,却偏偏生出这样能够被轻易掌控的身体。他没取出准备好的居家鞋,而是顺势而上重新揉了凝脂娇花在怀中,于是灯暗影碎,花枝浮动。一夜露滴樱瓣绽,良宵浓情,霜花浸透琉璃屏,燕舞莺歌。雪霁后的夜幕,孤月零落流云相抚慰,喷溅的熄星落下覆满人间的烟火。
“落荒而逃啦小跟踪狂。也对,区区一个人类,比当年仙君可敢玩多了,要么说咱们还是得早点融入。”
刚刚被指点过照片的男人,或者说气势如虹的少年疾步行进在人流稀少的大街上,耳边是另一个自己阴阳怪气的嘲讽。
“喂!我说的融入就是那种融入哦,你纠结了一千多年,还没纠结够啊,哼哼,不如还是让我带你体验一下。”
天色虽晚,但也还未到灯红酒绿最喧嚣的子夜,接连路过了几个门可罗雀的酒吧,他闷头走着,非常清楚那之中即将会是怎样一副场景。
“喂!那就让我去体验一下!我就不信把咱们忘干净的小师父,比得过那边的妹妹。不得不说,庸脂俗粉也有庸脂俗粉的好。”
少年不理他,直穿过街道步入无人的死胡同,残羹剩饭在黑暗中发酵,棕色的长翅拍开一片浑浊夜色,灵巧的身影乘雪月辉光而起没入苍穹,销声匿迹。
“这就准备去对线?你太鲁莽了,呼,虽然我也支持你干一番大事,但是送命那种,还是别了吧,啊?”
天边一黑影无声降落在冬雪覆盖的山中,旋转着跃下停歇的巨松,古树枯草间收翅化形,俨然又是清润朗朗的少年模样了。
已是数九寒冬,他却仍然穿着单薄的校服衬衫与一件连帽卫衣,下身也是只到脚踝的运动裤,踏着一双轻便的某品牌针织面料运动鞋在密林中行进,露出来白色的短袜边缘,染着雪意。断裂的枯木咔咔作响,碎雪被碾碎,发出咯吱咯吱的呼救。
“不理我,算了算了,睡个回笼觉去。”
那阴魂不散的声音竟然真的停歇了,他甚至有些讶然。要知道这一位可是个稍有不称心就折腾的他夜不安寝的无赖性子,从不会因为他的冷待有所收敛,只会变本加厉愈演愈烈。
果不其然,不过行进了十来步,半分钟都不到的功夫。
“你到底发什么疯!就算背后那妖怪跟她有关系,关系你知道吗,你清楚吗?又跟你八竿子打不着,你舔着脸为她做什么打算?两边妖王都要插一手,千年道行都要败干净吗?行,你去,我不管你了。这束手束脚的日子爷过够了,最好丹灵俱毁形神俱灭,舍去这一身贱骨头一了百了,大家干净!”
他分明怨气郁结于内,在头颅中歇斯底里的怒吼,却又不知怎的动荡开来,树影震颤,头顶的积雪簌簌落下,如旧年泪湖中沉积的盐粒,打在他浑身各处,咸津津的生疼。
那人的话语总是这么一针见血,也总是准确无误。除了他,自己别无所有,除了彼此,他们别无所有。
这值得吗?
执着的固守着一个被遗忘的约定,为之奔波劳苦,为之挣扎求生,为之殚精竭虑,为之,不惜背叛自己。有时候他也会分辨不清这其中,究竟是点化开导的主仆之谊,还是根本不敢细究的大胆冒犯。或许他根本不是分辨不清,而是不想承认罢了。
成为人,去见她;筑基元,去见她;活下来,依然是为了去见她。
当真相见了,却只想逃。
作为另一个自己,他又怎么会不清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