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雪藏的桃花林里住着小狐狸(2)

孤月高悬,即使雪光璨璨,山林中的夜路也并不好走,旁人须得深一脚浅一脚的试探,不时还要手脚并用的彳亍。但少年走得轻快敏捷,穿梭在林中,灰色的影子像一只飒踏的貂兽,不留疑踪。

数月以来,搜集了所有能搜集到的消息,不敢贸然施法靠近,更不敢原形拜访,才这么乘夜徒步。这一位的性格莫测,横空出世实力不可小觑,谦卑谨慎一些,没有坏处。

脚下腐叶与松针一同破碎,极静谧的夜,连破空声都细微难查。密林横斜之间,少年敏锐的侧翻身子,几步踏上高大的松树,矮了矮身,扶住树干,轻擦左侧脸颊。

月下的血,色泽发暗。

微弱的金色弧光沿伤口滑过,肌肤细胞迅速再生,修复伤口不留痕迹。仅余血珠滴落在他刚刚站立的的枯萎灌木边,回望其一路行来的痕迹,竟没有一个哪怕清浅的脚印。

但情势所迫容不得他在意其他,松林无风自动沙沙摇颤,雾影雪峰之间,一颗颗高塔般的巨树静默着,枝杈间浮起绵绵的气脉,一波一波荡漾,连点成面,连面洞开天地惧色。

这片沐浴月光的山间林地,活了过来。

“退后!”

这语气太过紧张急促,竟直愣愣从少年嘴里喊了出来,再看他周身已然迅速换了风貌,褐发长眸中除去朗润平生恣意放浪。暗棕的瞳仁似被手中身下妖力灼烧,骤然点起,转为摄人心魂的亮琥珀色。

“我倒要看看,让群妖闻风丧胆噤若寒蝉的妖王,有什么本事。”

然,风啸声动,林浪滔滔,松针残叶翻转飞舞,盘旋肆虐而过,擦出灼人火花,切割光影皮肤。饶是千年的双身大妖,一时少年一时巨鸟的迅速切换,跳跃翻滚在丛林中,翱翔驰骋在夜幕里,根本不敌甚至仍未露面的危险源头。

不多时,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对方本事不多,他无缘得见其他,又不甘逃脱,只僵持了数分钟,便轰然落地。元神尚未破碎,但内丹已经被千刀剐为细屑,周身百十道惨烈伤口,深浅长短都相差无几,金色光点从中溢散而出,成萤髓星魂点点消弭。

万叶归宗化一,对于奄奄一息的无能冒犯者,连施术人手中的一缕法力,都不屑再与他缠斗。杀意悄然散去,便又是明月松间,覆雪石上的绝佳景致了。

破损空荡的灵体被雪气灌满,骨头似乎都被冷风嚼碎了,播撒到荒野冰原。昏暗的视线里,人影朦胧。

“抱歉,但是你打扰我捕鱼了。”

一把清如冰泉淙淙的天籁仙音嗓,一抹淡如春雾浸英的迷离桃木香,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未见其貌,先承其歉。被打为原型之前,全了他认清凶手的愿望,少年吞下齿间血意,竟觉快慰。

他清楚得很,这条命,这口气,这一辈子,自己是要注定为她存亡兴衰,也是要注定,早晚挨上一遭生死轮回。

“我认得你。”

那朦胧的白影忽的到了近前,不必聚焦,妖怪的身形纤毫毕现。

与他不同,来人穿着粗线厚织的高领绒衫,防雪裤与雪靴一应俱全,外衣上光泽饱满的翻毛领在冷空气中颤动。乌发乌眼,眉睫浓密,肌肤胜雪样的白皙剔透,唇红如衔莓果,眼弯似含新月。肤侧耳际冰清纤尘不染,发梢颌角玉洁风露不缀。比任何一个书生意气的少年都更加少年,比任何一个修为短浅的妖怪都更不像妖怪。

“你放过我。”

只在手中握了一尾鲜鱼,水渍浸的五指红润,竟成了这幅水墨之中的点睛之笔,于是仙凡相融,虚实合一。

“抱歉,我一时之间没有认出你。一别……多年了。”

他蹲下来将鲜鱼埋进雪地里,说也奇怪,安静握在他掌心的鱼接触到雪层,立即挣扎起来,拍开一片小小的雪雾,直往他们脸上扑。

于是两人都有些躲闪不及,被夜宵戏弄一番。

“……”

那唇舌都被他削去了的小妖,眼神闪烁不定,似乎难以置信他们有这等交情,少年略闭眼将发丝上的残雪抖落,伸手替故交疗伤,唇边撩起笑意。

“有的,你不记得了,我却记得清楚。”扶起稍高过自己半头的伤患,仙音洗过山树之耳,为林籁泉韵。“不过你不知道我的名字,枫兮,我是那只你放过的小白狐狸,碧垂耶。”

默不作声行了几步远,少年却又撂了人自顾自赶回原处,拨开一地乱玉,重新捉住气若游丝的猎物,洒然一笑。

“差点忘了。”

再回头,对方靠在粗壮的树干上,面容苍白虚浮,神色变幻。

狐妖赶忙扶住他,雪做的面颊浮起歉意的绯色,像个犯了过错在家长面前百般掩饰的孩子般,将停止挣扎的鲤鱼下意识往身后藏了藏。

“我一个人住习惯了,你别介意啊。”

为照顾他伤势,二人脚程,或者说狐妖的脚程虽急速但十分平稳,带着他们在林中左右穿梭。枫兮这才知道这片松林之中的古怪,他无法参透其中玄妙,连他这样的千年大妖都难逃天罗地网,那么其他冒冒失失闯进来的东西,可想会是怎样一番下场。

独居在其中的古妖,哪怕看起来多么斯文雅致,都必然不可小觑。更何况,还有人间界群妖之首这样一个说法,嗜血残忍的妖群中,可不是以温良恭俭者为尊的。

我记得,未修得内丹时,某次入山捕猎,确实放了一只不足月余的白狐。卿卿为这件事和我有过不愉快,她那时希望我多进补,我不大乐意。

叫的那么亲热,真是恶心他妈夸恶心,好恶心。都是你当时放着口粮不吃装腔作势,现在生出这么多事。ε=(?ο`*)))唉,算了算了,爷命大,这茬也就过去了。

……对不起,让你冒险了。

别跟我腻歪,我告诉你,这阵法刁钻阴险,可见这小子鸡贼得很。那点救命恩情压根指望不上,你老实点,爷来会会他。

你……万事小心。

……知道啦。

在少年们自顾自的脑中交流里,现实中的两只妖怪移位换景,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星垂山野,溪入林间。晴朗的春夜桃林落英缤纷,茂密的绿草如茵掩映临溪而筑的几尺陋室。暖风拂过,花叶相映簌簌摇动,落下一片红粉玉雪。顺溪下行,游鱼戏花弄草,搅开一池月湖碎银,粼粼映花红,潺潺响林稍。

大雪纷飞的隆冬,这里却是桃林仙境。

白狐缓行换了行头,长衫翩翩,裤腿宽阔,更显得身形清瘦弱不禁风。手上却十分稳妥,将他带入陋室,在堂中方桌边安坐。

“你稍等我一会,我去把鱼料理了,不然吃不新鲜,就白费了。”

对方转身进入侧间,不多时,柴火噼啪的声音响起,接着便是水油迸溅,鲜香四溢。

眼前一览无余的桌椅厅堂,背对着平开一线的纸糊木窗,左手卧房中一张简谱的宽大竹床,右手便是有妖怪忙碌的厨房。门外望出去,夜幕融溪,溪边桃树开得如火如荼,落了不少残红在树下竹桌上的酒盏之间。

风动花响,烟火长夜。

靠在桌边的少年却翻了个白眼,要是体内那一位,少不得要赞叹惊艳一番公子如玉,世人无双之类的酸词。但他不一样,这里荒僻避世显然是杀人越货的好场所,那片松林就不知道脚下多少累累白骨。死妖怪还在这里生火做饭装斯文,绝对是有备应对图谋不轨。以妖王的本事,哪怕等会端上桌的是全人宴,李家那伙孙子估计都得掂量自己够不够本事跟他硬碰硬。

他想的愈发肆无忌惮,光怪陆离的念头一个个划过,如果不是伤势未愈,谁会敢在这久留。

“等久了吧?抱歉,这几天雪大,柴火有些不够了。”狐妖端着乌青的瓷碗从门那边走来,将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竟还真是乳白的鱼汤,鲜气袅袅。“你坐着就好,我去盛饭。”

来回几趟忙碌,衣袖随微风摆动,又端出一荤两素两小碗米饭和两只空碗来,看得他都有些惭愧,自己不劳而获惯了,而面前哪怕是心狠手辣的妖怪,都要亲自让手下败将吃饱了上路。从某些清奇的角度来看,这小狐狸还挺礼贤下士。

“炖鱼滋味淡,我只合骨炖了半扇,另外半扇片开煎了,滋味浓郁搭配着吃也香一些。刚刚没有问你忌口,这菜里有姜蒜,我不大能吃辣,你如果吃不惯,不必照顾我,拣能下口的尝鲜,别客气。”

将竹筷摆好,狐妖给他们盛上鱼汤,像是知道他担心食物有毒一般,先饮了一口,笑对共餐者惊讶的眼神。

“我放着你不管,也就罢了。”他收回目光,专注于自己被不速之客打扰的晚餐。看得出他是个仔细讲究的妖怪,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单从携了一勺鱼汤中的笋丁茶褐菇丝并恰好能入口的鱼肉一同拌饭吃下,为自己的厨艺心满意足勾了勾唇又迅速收敛来看,确实,搭救本不必在意的小妖怪,是扰了他三分清净。“你如果不愿意吃。”

这话头听得人心中忐忑,在草木皆兵的伤患眼里,大有些“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警告。真没想到,活了一千多年,居然会被其他妖怪威胁一同吃饭。这是什么新时代的变态折磨,他要融入的,到目前为止还不包括这一部分。

“就浪费了。”

就这?面色惨白的少年一愣,斗转星移,世事变化。哪怕是有血缘关系的亲友,有个一两年不联系再见面都尴尬得让人脚趾耙地。他们这不知猴年马月的缥缈恩情,真有这么大分量。

看在对方留自己一命的份上,他到底是于心不忍。

“有妖怪要你的命。”

呸,多嘴。刚刚还骂那个蠢货不顾自己生死安危,现在直接把自己底交了个干净。这下可好,你指望这个雪娃娃帮你做什么,先前说是有救命之恩,不也一千年渺无音讯。现在呢,就算消息互通有无,你们两个加起来,难道就能把那一头怎么样?

或许,他能吗?

“嗯,我知道,你是来杀我的。”

很显然,他不能。

交流也无,交手也无。他却连意图都被扒了个干净,这无异于盗窃小贼还未入失窃者屋门被拿了个现行,蒙面、夜行、盗窃工具人赃并获,这就要天街游行了。

不过转念,话已挑明,对方还不动手,要么是半身不遂,要么,是半脑瘫痪。他大胆往几乎不可能的地方猜想,的确是两人份的菜量不错,普天下也没有刽子手给死刑犯送行的道理。所以,或者还有第三个可能。当然与他所谓的“恩情”无关,而是,这只小狐狸未必没有算计。能让那一位跨过世界来插手追杀的,除去逃了一千年的自己,这另外一个,一定也有藏起来的一套。

看起来,那冬笋耳丝鱼汤,那香煎鱼腹柳,那蒜蓉粉丝煨香菇酿蛋,那手撕包菜爆煸四季豆,确实色彩鲜亮。

他也确实,有点饿了。

他很快发现,对于这个独居山中,久避人世的少年来说。能让他心情愉悦的唯一办法,不是坦然表露自己的身份意图,而是坦然称赞他手艺真的不错。

对方似乎因为孤独了太久太久,像雪一样渴望落在人世间,落在夜归人的衣领上与爱人们的眉宇中。甚至不顾自己,即将融化。

“我只是希望不被打扰,能专心做自己的事而已。”

看着渐空的碗盏,感受逐渐恢复基本能力的身体,这大概就是无数件他想做的事其中的一件。住在固若金汤的秘境洞天里,酿酒赏月捉鱼打猎,听风鸣入眠,伴蝉鸣睁眼。闲来拈花绘柳,困醉又压清河浮梦,别说一千年,就是三千年、十万年,花开花落日月浮沉,不可谓不超然洒脱。

别说是他,就是他那小师父,这样的好日子,他们确确实实相依相伴过,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到如今都还念念不忘。不为别的,现在正安静缩着手脚待在他脑壳里的那小怂包,想到这里跟死了亲妈似的,那眼眶鼻尖红的,被人始乱终弃了的痴男怨女要有固定形象,第一个就叫人想到他。

那自己呢!

这么多年风里来雨里去的,不就图他的身子健朗,神魂俱安么。怎么自己刚刚都命悬一线了,还一句话不说一个屁不放,一想到点风花雪月的事,就把持不住。还拿主仆之情骗自己,你把心里那点破烂玩意掰开揉碎好好拾掇拾掇,拿拿清楚到底是想伺候她跟别的主子上床,还是自己想做主子跟她上床。

别人不知道你,我还能不知道你。看那仙君的眼神哪怕是存在脑子里,都能把人活剐了,那你咋不敢跟人家干一架呢?你收拾我的那股子疯劲,是叫狗舔了还是鸡啄了。诶,我忘了,人家早死了,活着的时候也没把你当人看。诶,我又忘了,你那会确实不是个人。

不是人,就不能干一架了!

他愈发觉得那个温吞少年无用起来,即使打不过,气势也不能丢啊!

她,不满意我的。

寂寂饭罢,他主动起身帮忙收拾桌椅。

白狐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倒没说什么,只是笑着道谢。

他知道心里那人是在回应自己荒诞不经的念头,没来由的和眼前少年联系起来。他们得不到的人,他们过不了的生活,原来世上的不幸总是相似,不过一个“不如人意”而已。

打不过怎样,打得过又如何,她不满意你,千万般,都是徒然。

“好了,坐下聊吧。我喜欢把周围都打扫干净,慢慢谈自己的事情。”

他们明明如对酒当歌的旧友一般落座在夜星桃树下,繁花簇锦,馥郁怡人。月色皎洁,风也温柔,是个不错的盛春山景。

但只这一句,让他浑身的血都冷下来,肌肉紧绷,如临大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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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羲见闻录
连载中高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