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公主家的猫(1)

在场几人都有些语塞,显然,这么骤然锋利却仍不失俏皮的话语,也只有像她这样青春无敌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说出口,才不会引人反感。如唇齿留香的糖霜覆盖削铁如泥的宝剑,锋利的能一剑穿喉,俏皮的能使人会心一笑。

“我在办公室等你。”

那女孩显然不在乎他们有什么反应,也没个示意,穿过人群兀自出了会议室,拐了个弯就看不见了。但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却笃笃的响,不紧不慢的,逐渐消失。令竺奈英连余怀瑾接下来的简单安排都没有听进去,只觉得自己一败涂地,竟是连交战的资格都失去了。那鞋跟像是踩在她心坎里自尊上,连带话语里“不懂事的人”的蔑视,在脑子里一遍遍刮过,什么荣归故里衣锦还乡的骄傲,什么年少有为名冠业内的赞叹,全被刮碎刮干净,留下个为了男人争风吃醋的不堪形象。

越想越是满腹怨怒,收尾工作结束,她收拾了东西便迅速离开。被一个年轻自己快十岁的女孩讽刺,偏偏还理亏不能反驳,这郁闷估计花上一段时间,才能完全平复。

“小猫女,挠人还挺疼啊。”

“确实,还是年轻,什么话都敢说。”

几个男人走出公司,互相道别,各自上车赶着在新一年的第一天回家吃上热腾腾的饭菜。

而挑起最后两相较量的男人,却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带来了什么样的后果。他是纯依照理性与逻辑行事的人,甚至还觉得对方答非所问有些莫名其妙。或者,他盯着方向盘上的标志沉思片刻,直到热车完毕,发动引擎,一个念头划过脑海,在皮层上降落生根,迅速开出馥郁的花来。

自己是不是也该,谈个恋爱试试。

回到自己办公室,余怀瑾给自己和女孩倒了两杯温水,见对方端正坐在单人位沙发上,听到自己进来,也不说话,只看着窗外暗下来的天色,神情莫测。

“生气了?”他走到沙发背后,把玻璃杯递给她。

“一般般咯,反正也撒气了。不会让你不舒服吧?”

显然还有些残余的怒火,也是,在哪都被当宝贝一样追捧着的小姑娘,哪受得了这么一番不明不白的误会,没有明确的质问,也就没有正式的道歉。余怀瑾知道她不喜欢听见别人道歉,只喜欢得到实际行动的补偿。但这一次,却什么也没有。

本以为三两句要把在场几人一一讽刺嘲弄个遍,却没想到,她今天这样的乖顺。那么在背人的时候,承她几句怨气,也无妨。

“当然不会。他们之前没见过你,不了解,误会了是人之常情,下次不会了,我替他们保证。”

“嗯?你在替谁保证?太了解别人了吧?”

他一愣,发觉自己根本找错了方向。原来,原来她根本不在意这些无关痛痒的评价哪怕是诋毁,她所在意的,从始至终都是自己的想法而已。也对,她是个无拘无束的人啊。这样的人,却能够停留在自己身边,甘愿被自己牵绊。

这让他此刻,甚至不知道该拿出怎样的心意,怎样的诚意来与她的另眼相待来匹配。

低头去看,却见女孩不知何时已经仰起了头枕在靠背上,与他目光相接。精雕细琢的一张脸,似笑非笑着的,眼中都是促狭与捉弄。

深冬的黄昏总是短暂,短暂到晚归鸦群的羽翼从雪霁晴光染上星芒也只在须臾。因此深冬的黄昏也总是珍贵,夕阳下最后一缕梅香暖风带来跳荡着的光影,在情人们的肌肤发丝间起舞,唇舌眉梢间缠绵。

这样如若珍宝的时刻,难得一见的落日余晖都在她周身缤纷绽放,告诉他,告诉所有人,她拥有一切,力量、权利、财富、年轻美好的生命,以及无数人的纵容偏爱。

但这一刻,她所在乎的,只有眼前人。

余怀瑾忍不住俯身吻下去,却只擦着鬓角贴在耳后光洁的脖颈上。

“沛沛,我好爱你。”饶是如此,他便贴着皮肉舔舐呼吸,于是,无论是话语中的亲昵,还是气息中的情意,统统随着愈发欢快跳动的血管波及全身,激起触及骨髓的轻颤。

“……蹭花了妆…也是,也是丢你的人。”

知道她看似嘴硬,实则害羞。男人更是身心愉悦,便松开她,绕回到沙发前坐在茶几上仔细端详打量了一番。

“不会的,你再怎么样,都不会丢人。”

女孩任他观赏,本来就不怎么难受的心绪,又被三两句话巧妙开解。翻来覆去都是称赞表白,听得她颇为赧然,虽然极力忍住不动声色,嘴角却忍不住翘起来,便举起玻璃杯,却又把目光躲到一边去。

玻璃杯叮咚一声,轻轻撞在一起,像是他们撞在一起的生命,撞在一起的身体,以及太久太久之前,撞碎了的冰淇淋。

看到小舅舅要带女朋友一起吃饭的消息,听到父母讨论他们要和自己以及家里人一起吃饭的决定,与实实在在坐在他们面前,停杯投箸听来往客套寒暄,是截然不同的感受。

她和自己任何一天在校园中偶遇,坐在相邻的位置听课,合并在一个小组完成作业时,没有任何区别。却又不同,那时她从不考虑说出口的话是否合适是否礼貌;她从不多施舍一丝笑容乃至一个霎那间的眸光,给他们这芸芸众生;总是带着一副研究的表情,一双写满求知的眼睛,一对想要探索一切挖掘一切掌握一切的手。

“沛然一个人在这里念书哇?爸妈担不担心呐?”

“爸妈比较远,最近家里也比较忙,我这里还好,同学很照顾我,老师也很负责任。”

“小姑娘蛮厉害的哦,是哪里人呀?”

“是……裳州人,但家里人基本都在各个地方了。”

“是厉害的呀,人又漂亮。怀瑾啊,和他爸爸一样的,眼光好的嘞。”

“谢谢阿姨。”

看着她落落大方谢过长辈的夸赞,与他们有来有回的交换话题,不卑不亢谈论起自己并不存在于此的父母家人。

郑单炯甚至觉得,最不耐烦回答重复的问题,最不能容忍被刨根问底,最不能接受话题被别人带着七拐八绕的她,或许是假借了某个替身,或者给自己施展了什么天外来客的法术。否则,早该说出些“你还是谨言慎行”、“人贵在有自知之明”、“知道的太多不能说是全无裨益,只能说是浪费生命”之类的话来堵住人们唠唠叨叨个没完的话题。

并不是他还在用幼稚的叛逆心态来揣测,而是少年们已经在无数次的私下聚会中,亲身印证了这一点。

“诶沛然是和阿炯一个专业的哇?还是阿江啦?诶呀我就是分不清。”

“是和他一个班。”余远江喝掉生蚝鲜香的汤汁,指了指郑单炯。“不过她跟我打过球,我们之前都认识。”

“打球?羽毛球哦?”

“篮球。”

“篮球?远江啊你老师说了,要保护好手,别做太多剧烈运动。”少年身边的妇人显然着急了起来,她的儿子是家族里人人称道的小钢琴家,10岁不到就闻名遐迩。但自从上了中学,关于打篮球还是弹钢琴的争论就没有停息过,直到现在,叫左右为难的少年总是阳奉阴违,也尽量很少提起自己在学校的生活。

“好啦好啦,今天就别再说这些事了。你也是,孩子就那么几样爱好,总跟他杠着干嘛咯。”

“诶呀,姐,你别老向着他哇。上学期打篮球嘛手指头给我弄断掉啦,我和他爸爸心疼死了哦。要是和怀瑾一样,多叫人省心。业么也立了,眼看着家也要成了。哪像阿江,长不大,哎呀!”

“妈,你吃点这个鲈鱼。”

“叫你少打篮球,听到了哇!”

“其实我平常也喜欢打篮球的,二姐。”

“怀瑾你不要再包庇他了,都是你惯坏了。”

郑单炯察觉到,说完这句话的男人将左手放在桌下,不知做了些什么,于是女孩也跟着开口。

“其实,如果我多跟他玩几次,他就不会再想打篮球了。”傅沛然明白余怀瑾不大看的下去长辈干涉晚辈的玩乐,既然他暗示自己可以有所反应,她送个人情,也没什么不恰当。

回想起对方球场上神采飞扬的稳健身姿,上篮投篮圈外跳射,没有她进不了的球,而能断她球的人寥寥无几,顿时打了个寒颤,还好她没有加入任何跟篮球有关的社团。“那你不如过来一起弹琴,把我从‘钢琴魔咒’里解脱出去。”

“你个臭崽子,不好好说话。”

傅沛然疑惑的看向余怀瑾,顺便把不知道是谁硬夹给她的生拌海鳌虾尾推给对方。“钢琴魔咒?”

“远江从小弹钢琴,乐感很好,又学乐理唱钢琴谱,所以现在听歌不太会唱,都是直接唱乐谱。”男人细细解释一番,话里话外又说的少年的父母心花怒放,毕竟这些学古典乐的,瞧不起流行乐派,也在情理之中。“他把这个叫魔咒。”

“好厉害!怪不得学校里那么多人喜欢你。”她立刻跟着话头往下说,毫不犹豫给少年带上高帽子。

“是吗,远江很受欢迎么?”

“是的,新年晚会还有压轴表演,气氛很好。”至于压轴表演是乐团演出,还是重金属摇滚这种事,就不需要在长辈面前提起了。

余怀瑾又拍了拍她的膝盖,示意这个明明是跟自己黏了一整天根本没看什么新年晚会的女孩,不要欲盖弥彰,小心说多错多。

“哈哈哈,沛然感兴趣,等下让他给你露一手。”

“不要擅自给别人安排工作啊……”

餐厅内气氛融洽,宾主尽欢,郑单炯比余远江的性格要安静许多,应对这些一年到头也就见这么几次面的长辈,对他来说实在有些困难。还好他更加活跃的小表弟余赫奕,因为要准备高考不在宴席上,否则这些大姨小姨、大舅小舅们又该说起几兄弟的旧事,将他们比较一番,指点一番,让人不厌其烦。

他打了个招呼出了宴席餐厅,去了个洗手间,来到客厅阳台上透气。不过几分钟的时间,他就看到傅沛然也走了出来,准确无误的辨认出去洗手间的最短距离——从餐厅所在的二楼直直跳下去,稳稳落在洗手间门口——洗手台前装饰用的熏香干花颤了一颤,和少年相同,被身手不凡的异族生物吓了一跳。

他先是惊诧其不拘小节,接着便失笑,背对栏杆靠在那里,忽然抛开了先前的沮丧。她还是她,掩饰得再好,也有憋不住露出马脚的时候。或者还会在小舅舅面前手忙脚乱,也说不定。

傅沛然跃上栏杆轻巧落地,发尾一甩,散开的瞬间才从金色转为泼墨。理了理裙摆,正要举步回到宴席,骤然发现隔着宽阔的二楼会客厅,远处还有个人影站在阳台上,定定望着自己。她先是一愣,发觉是是郑单炯,便打了个招呼,朝他走了过去。

他们都没有忘记,彼此之间,还有没完成的解释和交代。

“……”

“不用说了,这是你的选择。”郑单炯发现,自己和那位交情浅淡的小舅舅唯一相似的地方,就是要强。对方能一意孤行直截了当的选择在国外度过从高中到博士提前毕业近乎十年的时间,他也倔强的始终不肯低头,刻意回避两个人的一切接触,任何解释与原谅的机会都不留给双方。

“……我只是想说。”女孩却根本不把他的纠结放在眼里,反而逼迫他正视他们之间的交流。“人类的家人,很好。”

“什么?”

“我说,人类有这样的家庭,我很羡慕。”

不是失约的解释,不是出尔反尔的理由,不是抛弃人类又选择人类的矛盾,而是他们根本没有讨论过、涉及到的问题。

很好吗,郑单炯从不这么觉得。诚然,他拥有一个庞大复杂的家庭背景,既说不上不好,也并不是十分优秀,大概仅仅算得上普通。但殊不知这世上,还有溺死女婴的人家,还有随意将子女买卖出售的人家,还有丢弃生身父母老死街头的人家。有很多很多,你不曾见到过的恶,你不曾听闻的不幸。

“爷爷奶奶被照顾的很好,叔叔阿姨们也都很和睦。对余远江,对你还有那个……表弟,都很关心,你们互相也合得来。我想,可能就是因为有这样的家人,人类才有动力发展下去。如果我还有机会的话,我会很想保护他们。”

“还有机会?”她似乎陷入了什么久远的记忆中,郑单炯想要继续追问。“是说你和小舅舅么?”话题又回到了这里,他终于将想询问清楚的问题说了出来。“我能接受我们不一样,但,他特别在哪里?”

“嗯?”从她的反应来看,少年所在意的,显然是错误的对象。但她没有揭穿,而是笑着回应。“他特别在……我总是赠与的一方,赠与朋友、部下,赠与随从、仆人,但是他是第一个,想要赠予我的人。”

“他送给你了什么?”

“很简单,他送给了我一个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梦,一个我从前甚至不敢去做的梦。”

不知是她表述的缘故,还是郑单炯理解力不足的缘故,总之他根本没有听懂这句话的含义,而很多年之后,当他真正明白的时候,这个执着的男孩,至死都记挂着所谓“不能实现的梦”,而他的穷尽整个人生所追求的,也恰恰是这个飘渺的幻梦。

话题并没有真正结束,但是确实到了应该结束的时候。他们离席的时间已经超过了应该有的长度,担心少女的人很快找了出来。

“沛然?”余怀瑾关上餐厅的隔断门,朝年轻人们走过来,扫过小外甥的脸,目光落在女孩脸上。“你没事吧?是吃了海鲜不舒服吗?”

“没,我不爱吃生的,反正你都帮我吃了。”她摇摇头,指了指窗外,正是月出东山,好一番冬夜雪景。“出来透透气,和班长聊天而已。”

“我先进去了。”郑单炯不乐意看他们相处,本来就是从饭桌上躲出来,现在还是眼不见为净,绕过两人推门重回原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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