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欢通宵后的休息日向来是寂静的,直到中午时分,几栋宿舍楼才略恢复了些生气,不少学生出入,或是在楼下相约一同外出游玩,或是睡眼朦胧的披着外套接过不辞辛劳的外卖员送来的能量补给。时间再推移到半下午,已经到了无论如何都不得不起床进食的地步,女孩们还在自己的床铺上磨蹭,被敲响的房门成了催促她们的唯一动力。
“查寝了?”言榕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长发蓬乱,手上却开始胡乱团起自己的被子。
“别吓人,榕榕。”林菁菁支起半个身子,吊带滑下肩头,也没在意。“谁呀?等一下哦。”
郭玉梓连眼睛都没带,话更是懒得说,还是方荧仔细观察了一下进阳台躲着的媚娘,起身下床开门。
“媚娘躲起来了,所以是沛然。”
房门一开,整装待发的身影被走廊尽头长窗照射进来的阳光照亮,冰清玉润,盈然婉兮,已是十二分的妆容衣着,十二分的气质姿容,十二分的行动谈吐。同第一次一样,同她们每次见面时一样,她已经太多次让女孩们惊艳赞叹,也太多次都让她们分不清究竟是老友拜访,还是新朋初交。
毕竟永远用初见时最周到完美的态度对待她们,这份重视实在难得。
“沛然你男朋友来接你啦?我估计周觉还没醒呢。”言榕趴在床上跟她打招呼,又把刚刚整顿一番的被子拉开盖上。
傅沛然把纸袋递给方荧,再冲她们挥手告别。“他有点忙,去加班了。我昨天带了软欧包回来,给你们拿点做下午茶吧,先走啦。”
“嗯嗯,好哟,你空了我们去吃粉啊!”不得不说,林菁菁就是喜欢傅沛然能粗能细的性格,要是她天天这么金装出行,再怎么体贴,她也始终跟她亲近不起来。
如果说她是靠恋爱教导征服了言榕,那么就一定是靠这份真实不做作的劲征服她林菁菁。至于寝室里的另外两位大学神,那自然是与对方进行过友好深刻的,学术交流咯。
人类女孩们接连起身洗漱,享用起了贴心朋友的好意。她们对于这位朋友的底细是一无所知的,她们因懵懂而快乐,也因懵懂而确认,自己值得这份快乐。
虽然能够想象得到余怀瑾的工作强度与工作压力程度,但在新年伊始的第一天,并且还要出现在两小时后家庭聚会上的情况下,仍然召集了几个部门总监回到公司解决突发问题,也的确是呕心沥血了。
“我出发了”
“嗯嗯,路上注意安全,今天实在来不及过去接你了。过来可能还要稍微等我一会,你到了和我说一声,我尽快结束,乖。”
她的信息很快就得到了回复,但她很清楚,这样忙碌的时候,再多发一条,就不会得到即时回复了。男人已经尽量把她放在了最重要的位置,但在不同的时刻,最重要的位置也会不时夹杂许多其他更紧急更有价值的东西。
例如重大项目的交付期,例如他们互相准备的惊喜,例如他留给家人的陪伴或是她专注新领域的潜心学习。
在办公室里坐了片刻,闲看的几门专业课电子书翻阅完毕,不远处会议室里讨论的声音愈发激昂,让她这个千里眼顺风耳想不注意都难。这是第二次来到他工作的地方,虽然她很想称这里为男人创造世界的工作间,但对方一再拒绝,最终这个称呼便简化再简化,也只在他们两个人之间偶尔拿来调侃。但无疑,这是她最佩服、也最欣赏他青睐他的地方。
时大时小时高时低的声音之中,她轻而易举就能分辨出他的,拆解问题,分析要害,逐个击破,一语中的,逻辑清晰准确,又在群策群力之中一遍遍完善、优化、提升出最佳的方案与计划。
真是要命。
要命的专注,要命的理智,要命的严谨,要命的……普通男人。
傅沛然忍不住面上带笑,在他的小领地转着看着,从不同的工位区到静谧无人的几个会议室以及昏暗的汇报区。于是她发现了这个不大的区域里,男人留下的许多标记,或者是一个文件的批注,或者是一个行云流水的签名,或者是绘图纸上的寥寥几笔。能够想象他留下这些痕迹的样子,也许微微皱着眉头,握着钢笔的手,修长有力,他那时说出的每一句话,应该都格外让人信服。
这是他向自己所展示过的,在他手中绽放的小世界,每一根线条,每一串数字,都别有洞天。
小会议室的感应灯光亮起来,占据小半面墙壁的电脑屏幕密码轻而易举就被她猜了出来,是公司创办的年月日,未关闭的文件夹列表里,项目名称标号清清楚楚。
按时间顺序排列的列表足足占据了整张屏幕,她兴致勃勃的打开最新的一个,几乎是迫不及待的,想要印证实践与理论的交叉是否严丝合缝互为映射。
手指拖着巨大的设计图纸左右放大了细细观察,图像文件将设计草图线稿与三维结构图、三维立体图集成展示,于是一个小世界从混沌初开到五脏俱全的过程就这么被她把玩在掌中,迅速心领神会。
不同于那些相互成就彼此扶持的伴侣,携手创造世界固然是人生幸事,她自认有那个见识也有能力。然人生百态世事多变,她想体会的还有太多太多,就这么站在世界之间的缝隙中,站在广阔的宇宙中,去观察揣摩世界缔造者的理念,欣赏他一件又一件精妙绝伦的造物,赞叹他,鼓励他,信任他,爱他,就足够了。
当然,如果有一天,他伸出手来邀请自己加入这个伟大的工程,那么另当别论,她是乐意之至的。
“你在这里做什么?你是谁?”
尽管竺奈英不想承认,但她清楚的知道,这句话的后半个问题,是没有意义的。她们从未见过面,公司中的传闻早就随着男人稳定的生活烟消云散,仅剩下对未曾谋面之人的猜测与遐想。她并不关心那张没头没脑的照片是否与本人别无二致,近来最舒心的是发现男人并未如同自己想的那样因肤浅色相动摇根本,那么也就侧面印证,所谓能“勾魂夺魄”的小猫女,在地铁擦肩而过惊鸿一瞥之类的话,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
那人转过身,朝自己看来。
映入眼帘的是酒红色的翻绒鹿皮流苏踝靴,与深驼色的薄呢长裙搭配雪白滚暗红蕾丝木耳边的贴身短绒衫,耳边缀下长短不对称的冰花耳坠。高领打底,收腰设计,踝线轻灵。一身再合适不过又再亮眼不过的装束,却不是由衣装激发气质,而是身着这普通冬日暖装的人,实在让人一见难忘。
长发垂顺蓬松,是古墨一般的浓黑,眉睫浓密又如薄雾拂远山,鼻峰婉约,唇色似玫瑰酿樱,薄施粉黛却不减风情。每一根线条弯曲翘起的弧度,每一抹色泽的饱满或收敛,都完美维持在恰到好处的平衡,既不过分张扬,也不过分谦虚。
学习设计学习绘图学习纯理的人,无不清楚纯粹数学纯粹数字的美妙。完美的制图,完美的音乐,完美的雕塑,完美的影像,其中所蕴含的,绝不会缺少一个妙手偶得的黄金比例。但既然妙手偶得,就无法强求,数不尽多少殉道者在这条路上前仆后继,也无济于事。而眼前的这个人,就会让那些灰心丧气的人感慨,完美比例,是存在的。
但太过完美却会显得虚假,太过精密的计算也会因抽象而失去可感可查可实践的意义。
“你又是谁?”
不规则裙摆微微一颤,对方也抛出问题,向前跨出了半步。
于是完美比例被打破,抽象概念化为切实五感。
眼波漫漫显得眉目含情,唇泽绽樱妙生滟滟盈润柔光,似邀人一品香酿,声响琳琅宜嗔宜喜。本是个极冷素清冽的样子,如寒松生空谷,云雾缭绕间树深不闻莺啼,开口却浓情旖旎的娇嗔责问,分明一个众星拱月宠溺骄纵惯了的傲气性子,又如霓霞映澄塘,流光溢彩中艳姿可叹仙歌。
一动一静两相合宜,便又是令人赏心悦目的完美比例了。
“竺奈英。”毫无心虚,毫无犹豫。澄明坦荡,甚至略出其右。
她们从未见过,对方却笃定不移的说出了自己的名字。明艳无双的人,同样是女性,她自认驾驭不了这身朴素的衣着,也驾驭不了这锋芒毕露毫不退让的格调。竺奈英意识到,她低估了这个年轻女孩,同时,也低估了男人引以为傲的掌控力。毕竟,直面从未迎头曝下的辉光这种事,不留出些反应时间,还真难招架。
她没做声,直接拿出手机通知了正在隔壁讨论的几个同事,持才傲物还是狐假虎威,差别可太大太大了。
今天过来的除了她和余怀瑾,还有技术部负责这个部分的总监、项目经理,市场部销售部的总监,以及公关部品牌团队分部的主管。项目设计图被盗,与业内同行创意雷同这样的事,可谓这种售卖创意公司的命门。现在被招标方对他们这两个公司提出质疑,业内议论纷纷,公司内人人自危。稍有不慎,对这么一个资历不长却业绩斐然的年轻公司来说,就是致命打击。
在这节骨眼上,未经允许私开内部电脑查阅项目原始文件,又是立场不明全无身份的外人,往小了说是年轻人不懂事好奇心重,往大了说是明目张胆窃取公司机密,有违法嫌疑。
“沛然。”余怀瑾清楚她性格,以她的行事,显然是将这里作为自己可以随意参观的景点花园,根本不在乎冒犯或唐突。说实话这性格绝大部分时候都无关痛痒,但,总有不合时宜的那一天。比如现在,他有些头疼。“去办公室等我,好吗?”
在场几个人基本上都是跟着他一起把公司做起来的老熟人,对竺奈英和他之间似有若无的小故事知道的大差不差。女人去了个洗手间的功夫就把他们全召集过来,即便知道她是看不过眼这个小姑娘,也无法不顺着她的暗示往深处去想。毕竟大家奋斗了快十年的成果都集中在这里,而小姑娘除了“创始人女朋友”这么个不清不楚的身份外,实在没什么可信服的地方。
“老余,虽然是你的私事,但是……”技术部梁总监与余怀瑾年龄相仿,也是意气相投的朋友,他相信对方的眼光,但也不影响他稍稍加以提醒。毕竟如果领导人给员工留下了“为情所困是非不分”的印象,对他们的影响是非常严重的。
男人思索着对策,暂时没有开口。傅沛然有自信他当然不会真的因为这么点细枝末节的小事就怀疑自己,毕竟世上没有手握星辰者还会觊觎玻璃珠子的谬论存在。或者,说句实在话,盗窃剽窃商务间谍逃不开经济物质报偿,这么点小回馈,她还不放在眼里。
但他身边那几个人目光交换之间流露出的意思却十分明了,别人背后怎么议论她看待她,是无所谓的。从前有刑罚有规矩加持让人不敢妄言,现在虽然不能诉诸武力,但她同样有的是手段让他们哑口无言。不过,不得不说还是用物理方式更爽快高效一些,就比如之前的那个初夏夜晚,多么准确无误的实践结果。
然而今天不行,或者说,现在不行。
她可以宽宏大量的忽略这些议论,前提是,没有她在乎的人为此受到不必要的伤害。显然,处在她庇护之内的人类,已经苦恼了起来。
“如果你们泄露的设计图是这个的话。”她顺手拿过旁边的油性马克笔,圈出屏幕上图纸中刚刚细细观察过的地方。“我听你们讨论半下午了,也没人提,这里的角距有错。落地到工程上,会出事故吧?”
技术人员立即来了精神,几个人全凑过去比对,确实如女孩所说。草图扫描入库时的人工修正阶段,大概是某个粗心的绘图师一笔带过,做出了略有瑕疵的模型图,又是放在标书中,并没有作为最终的落地方案进行等比例缩放注模,因此一直没有人觉察出来。
只要工程正式开始,立刻就能优化掉的问题,在现下这个时机被发现,立刻就成了他们翻盘的良机。
招标方的审查邮件里,两家公司的设计图的所有细节都被清晰的公示出来,对方没有对不劳而获的赃物做出任何改动,而只有真正了解自己作品的人,才能针对缺陷针对弱点迭代更新。
老天终究还是偏爱踏实勤奋的实干家,这不,见他们有困难,马上就派了个钟灵毓秀小仙官下凡指点迷津了。
“对对对!确实有个算错的地方!太好了太好了!”
“谁算错的这是,估计不扣钱还要咱们请他吃饭!”
危机有了处理办法,余怀瑾心情大好笑对下属的打趣,轻轻抚过女孩的长发。“我们得先请她吃饭。”
“哈哈哈哈哈,一定的。我得先请,你们别争啊,这事搞得我组里人一个个求神告佛,就差自杀谢罪了。”项目经理激动的紧握住油性马克笔,好像是握住了救星的手一样猛晃了一番。“小猫……呃…也是学建筑的?”
傅沛然没在意他脱口而出的称呼,面对余怀瑾社交圈内的所有关系,她都乐于给出有助于两人关系稳定的正向反馈。“不,我是文物鉴定专业的。”抱住男人的手臂轻轻依过去,面上荡开志得意满的笑,眼中却又有三分羞赧崇拜,直叫人心头一颤,叹其俏丽动人。“不过我会缠着你们老板给我普及知识,他可有耐心了,是个好人。”
“哈哈……”
“诶哟老天爷,老余,你就这么被发卡。”
“但是,下次尽量还是稍微注意下吧,毕竟这里不是你的学校,竺总绘也是好意。”在场显然有能理解竺奈英的人存在,技术部梁总监不像销售部市场部的两位那样是个活跃性子,与余怀瑾相同,他的心思更沉,也更容易想的具体。这话既是提醒傅沛然,也相当于是为处境尴尬的竺奈英解了围。
当然,醉心事业的男人是想不通女人之间的弯弯绕绕的。如果不是想要一挫傅沛然的锐气,竺奈英怎么会大张旗鼓把高层全喊了过来让她难堪,而如果不是报着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意图,傅沛然大可在两人交谈时就指出这一点,也不会让她当着众人的面难做。
“在学校,就没必要这样了,我的朋友都很懂事。但是在这里,我就得好好表现一下,毕竟,你们老板。”女孩像是在回应男人的提醒,眼神却与两步外的女人交汇,迸发出警告意味浓烈的火花。“是我的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