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行道边的精钢防护栏在男人手中剧烈形变，直到咯吱咯吱的声音响起，他才悚然一惊，迅速松开了手。
“呼呼呼，这么不爽啊，我也不爽的很。不如我们…先干他一票，再干他一票……虽说妖怪不能把人怎么样，但是只要价格合适，酒馆里的亡命之徒可不少，不用脏我们的手。”
那双修长双眼中翻滚着的惊涛骇浪，在脑中响起这话后，被强压了下去。他不像身体中的另一个自己，诞生较晚，对于羲姬的印象全由记忆演变而来，而是与她切实相伴过百余年的存在。因此他非常确定，自己只要敢暴露出一丝一毫不敬之意，尤其是对于对方目前在意的人类，毫无疑问会被她揪出来一番惩戒。
她最讨厌不过越俎代庖，最痛恨不过无视身份的僭越。
但这个人类，难道会是例外。他这样一个软弱无力的普通人，作为仆从都是高看，都让他满心不悦。
更何况是，举案齐眉。
“就是，他算个什么玩意儿！哎哎哎你走什么，你冲进去收拾他呀！你怕什么呀！你跑什么，我话还没说完你跑什么！”
不行，他不能这副样子出现在旧主面前，她最讨厌两面三刀表里不一。自己已然一分为二，将她固守本心的教导忘得一干二净，哪里还有脸面再见她，再求她容自己留在身边。
“你嫌弃我？哈？哈哈哈哈哈哈，那我就等着，我等着你甩掉我的那一天！真有那一天，花落谁家还真是个未知数。我们走着瞧！”
疾步离开的男子背后，车库中驶出那辆熟悉的城市越野车，在路边稍作停顿后，载着其中一同跃入新世界的男女，往大学城的方向去。
“昨天聚餐和技术总监一辆车，他大概调过座位。”
“嗯。”
回想着刚刚上车时，怎么都拉不动的座椅扳手，被他握住自己的手轻轻抬起，帮她调好了座位，这种感觉是前所未有的。
不同于人类少年们，少年们知道她能把几十公斤的重物夹在指间抛上抛下的把玩，技冠群雄力压群英都不是问题。但在他眼里，自己是娇弱的，可怜可爱要人照顾疼惜的小姑娘，连这么点小事都要慢慢的教慢慢的学，却还经常别扭固执发些小脾气，甚至总是目无纲常丝毫不顾及别人的感受，这么多的臭毛病这么多的骄纵习惯，按照这里的风气，是该被严加管教的。
但他却说，她值得。
那么，这场自欺欺人的主仆游戏，应当是该结束了。
于是在接下来共度的无数个日夜里，从夏天到灯火朦胧的深冬，她愈发无可救药的迷恋上这句话，以及身体力行落实这一点的这个普通男人。
不知道只看着窗外发呆的她在想什么，她常有这样沉思的时候，沉思时娴静认真的学究模样令他为之着迷，余怀瑾一如既往的握了握她的左手。
车窗外落雪纷纷，街灯雪光浪漫非凡引人遐想。不知是由于世界的差别，还是由于身边人类的差别，同样是冰花四野绽放，是流霜层叠迷蒙，她却感受不到任何的寒冷。
是第一次有人煮好了十里飘香的火锅等着她落座，是太多太多的人因为她欢聚因为她逐渐靠近变的亲密无间，还是原本空空荡荡的地方被一再温暖充实。
或许有许许多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因素，本来这世界，就不全是能够被定理公理解释清楚的存在。
车窗上模糊的映出她和身边人专注的脸，这种“普通情侣”的感觉，“普通人类”的感觉，“普通人生”的感觉，让她为之着迷。
究竟是爱这世界，还是爱这世界的人类，她分不清楚。但这一刻，懵懂的精灵终于真正明白，她，和她周围一切正在发生、即将发生的美好，都是因为他们之间存续的爱，而他们因爱所推动、修改、创造的所有，又将成为爱本身。
成为她重获自由的钥匙。
“今天这么早回去啊？”余远江把手里的书包给林菁菁背好，从自己的羽绒服口袋里把一个塑料袋包裹的纸袋掏出来。“这个呢？”
“诶呀不要晾在空气里，会冷掉的，放我帽子里。”林菁菁原地跳了跳，确认东西已经稳稳当当装好之后，转过来嘿嘿一笑。“今天我们约好了要和沛然在宿舍里涮火锅吃的，上个礼拜就跟你说了嘛。”
见她蹦蹦哒哒的像个雪地里玩耍的小兔子，余远江越发舍不得就这么放她回去。两个人在宿舍楼下的小广场拉拉扯扯，一时搂抱在一起，又一时勾着小手指在花坛边边玩平衡游戏。
“嗯，我觉得四叔他不会这么早把傅沛然送回来……”他盼了许久的跨年夜，已经计划好了看哪场电影，过夜的房间要怎么布置，连先开哪盏灯都演练了一遍。周觉比他只多不少，上上一周他们还在讨论看电影之前要不要刷牙这种问题，结果上一周就被通知女生们自己有安排好的活动，一盆冷水浇在灶火上，呲啦一声，只剩下几缕青烟。
“嗯……”林菁菁眯着眼睛想了想，深一脚浅一脚的踩着雪沿。“你四叔我不太了解，不过沛然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她说她会来的话，就从来没失约过。所以……诶呀！”
“菁菁！”余远江牵着她的左手一扯，空着的右手搂过来，将险些摔下花坛边沿的女孩紧拥到怀里。“你看着点路。”
“嗯嗯～”林菁菁就势搂住他脖颈，不好意思的讪笑，被围巾遮住了小半张脸，显得她一双似喜非嗔的杏眼格外剔透圆润。“有你拉着我嘛～而且我只有一双眼睛，都看路了，还怎么看你啊？”
少年心里一动，右手用力，将她从花坛上抱了下来。
分分钟失去高度优势的林菁菁原本还想蹭蹭他的额头哄一哄，毕竟不能和女朋友跨年确实有点让人心情低落，但没了外力，她也只好蹭蹭少年的肩头，软软的靠在他身上絮语。
“这次不行，还有下次嘛。跨年不行，还有……除夕，还有情人节儿童节，反正以后你肯定过节都会过腻，哼哼～”
“不会，你会腻，我可不会。”余远江伸出手来抚摸怀里圆乎乎的小脑袋，顺便掰着手指细数少女的条条“罪状”。“新味道的鸡蛋仔你两口就腻了，做陶艺三次就腻了，去溜冰从来没超过二十分钟，我想想，去开赛车？你开赛车确实还没腻，不过，快了吧？”
身高不够，她还有头脑和技术，开始隔着厚重的羽绒服挠对方的痒痒，在少年肋下戳来戳去。“诶呀，你讨厌。”
“那你会不会有一天，觉得我也腻了？”余远江先开始还陪着她闹，假装不敌那双要人命的小手，最后索性把她两只手捏在一起别在背后，只让她整个人埋在怀里“咯咯咯”的笑。
“我们才多大，我还想看看你以后毕业了工作了老了是什么样子呢，我又没有见过，怎么会腻嘛～”林菁菁笑够了，把自己的手抽出来，重新挂在少年脖颈上，隔着与自己相同花色的针织围巾，体会他的脉搏与体温。“如果是和你一起做的事，无论是什么，我都不会腻的，因为我喜欢你呀。”
“菁菁。”余远江低头埋进她披散的浓密卷发中，声音闷闷的。“别回去了，陪我一晚吧。”
“嗯～”
隔着绵绵的发，少女的鼻音听起来更是要命的娇媚动人了。他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毕竟对方也从不叫自己在球队学院社团等等其他社交活动和她之间为难，但他现在，就是舍不得这个张口闭口满心满嘴都是自己的女孩。
他直起身，对方一手放开他的脖颈点在他唇上，狡黠的眸子里，跳荡着雪夜的迷离辉光。“不准撒，这种奇奇怪怪的娇～”
“哼，谁撒娇了。”他别过眼神，感到自己的脸颊与后脑都在冷风中发热发烫。“啊。”再怎么被劝服，他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偏偏又无计可施，只好再将女孩紧箍在怀里，好一番缠绵。“今天……不一样。”
听得他砰砰的心跳，林菁菁只知道自己要是不快刀斩乱麻，迟早要被他哄走。她可不愿意做几个女孩之中先失约的一个，毕竟是难得的跨年雪夜，她们成了二年级的学长姐，越发觉得时光飞逝，在一起的一分一秒都不想耽误。
而眼前这个少年呢，他和自己却还有好长的路要走，略过第一个新年，往后还有许许多多不同的纪念日呢，到时候，他可别嫌麻烦才是。
在胸膛里埋的气闷，又想到这里，林菁菁挣扎着推了推对方魁梧的身板，探出头仰视他。“好啦，再晚的话，她们要念叨我咯。”
正巧二人前方一道车影驰过，停在宿舍楼下，车灯是熄了，但却久久没有人下车。
“还真送回来了……”余远江认出了四叔的车牌，嘟囔着放松了手臂，又听见注意到那二人的林菁菁得胜的骄傲语气。
“你看，我说吧，沛然不会爽我们约的。不过我没见过你四叔，哇噻，好帅啊！”
原来是傅沛然已经下了车，余怀瑾从后排座位拿了些东西另外递给她，两人在夜色中轻轻抱了片刻，女孩目送车辆离开，才刷卡走进宿舍楼。
不过这些是林菁菁无缘得见的，她那句感叹刚说出口，就被余远江捏住了脸，扳过头去吻起来。
“不许看了。”
“嘤嘤喵～唔……”
又是捏住脸又是搂紧了身子，林菁菁气息不顺的打了他好几拳，对方才撒开了手。二人站定，就准备正式道别。而刚刚见到的黑色车驾却转了个弯停在他们面前，车窗降下来，露出男人和煦的脸，面冠如玉，使人如沐春风。
“我顺路把你接回去，明天家里要一起吃饭。”他先与林菁菁点头示意，随即打开了车门锁。“现在走，还是我等你一会？”
被长辈这么开玩笑，即使是一惯大方的余远江也有些不好意思了，还是林菁菁拍了拍他的背，轻轻把他推到了车边。
“好啦，你快去吧。本来还想明天一早去找你来着，这样的话我们就明天再约吧。叔叔你们晚上开车路上小心哦～”
余远江抚了抚她的发顶，又顺下来刮了刮最近被养胖了的小圆脸，最后还是帮她转了个身，往宿舍的方向送了几步。“你先进楼吧，外面冷，我安顿下来我们再联系。”
“好哦，拜拜！叔叔也再见吧。”她跑出去几步又回过头，见对方高大的身影还站在原处，一只手插在口袋里，一只手向她挥舞道别。
不想让少年在风中等的太久，她没再逗留，而是一口气钻进了楼门。站在门禁大厅里，隔着雾蒙蒙的玻璃，她看到那个黑色的影子点起灯，切开空气，扎入夜色，眨眼就消失了。
别离总是令人不舍的，但只要怀着重逢的期盼，那么无论是谁，都不会痛苦。因为有无数轻飘飘软绵绵的感情汇入胸膛，将正待重逢的爱人们包裹起来，令他们如浮云端，忘却一切忧愁。
对于这个一边猛冲上楼一边掏着帽兜的女孩来说，那重逢的喜悦不仅来自于争得的爱人，也来自于推门而入时一连串喜悦的呼唤，包括已经咕嘟咕嘟翻滚着的汤锅。那之中冒出的，除了香气四溢的美食味道，还有阴差阳错的相遇，性格相合的默契，以及更多更多，牢不可破的友谊。
郭玉梓将提前准备好的菜码摆放得整整齐齐，言榕则布置出了烘托气氛的彩带、气球和拉花，方荧认真的为每个人倒上合乎心意的果汁，林菁菁把暖了半天的烤面筋端上桌高高举起手机准备合照，而带来一个好心情的傅沛然，也暗暗调配了最和谐精彩的光影，于是留念中的每个女孩，都神采飞扬。
她们或是互相理解帮助，或是互相赞叹佩服，比起少年们别具一格的张扬，少女们的青葱岁月则总是菡萏。每一株含苞欲放的花蕾，在她们三五结伴，藏匿在花园深处窃窃私语时，无论是比拼谁的身姿更加挺拔，还是互相依偎着遮风挡雨，都是她们一生中，最难以忘怀的峥嵘韶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