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睛，天光大亮，一如往昔中作为人的苏醒，依然是她亲密贴在近前，令他朝思暮想的人。
只瞧上一眼，就终身难忘。
但是他的小师父，他最娇美坚韧的卿卿啊，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已经成了这个样子，她怎么还是这样美，使人一见倾心。
是自己，都是自己，只顾着叙旧情只顾着解相思。不顾她，不顾他们岌岌可危的人生，与前路未定的动荡。
羲姬的狼狈远远超出预料，林予枫想要抬起手，替她抚一抚头发擦一擦眼泪，他总是这样做，不厌其烦。但雪后的阳光是那样的灿烂，刺得人睁不开眼睛，反而要流出泪来。
她的整个人生，原本都该如此灿烂。
“对不起……卿卿，是我，对不起……对不起……”
是自己的大意与傲慢，是自己荒废道行耽于享乐，是自己，辜负点化教诲之恩师徒之情，也是自己，将她艰难争取来的所有，又轻易丢弃了。
包括她的希冀，他们的祈愿。
“不是……不是的，不是的。是我不好，都是我……是我不应该，我不应该……”
从一开始，她就不应该回到他身边，他们的所有故事，本该在那个夏天彻底画上休止符。
那时他眉宇间吹过清冽的风，笑容恣意倜傥，纠缠不清不肯罢休，一字一句的念白。
“好久不见。”
他的小师父，怎么能责备自己呢，怎么能哭着说出这样追悔莫及的话呢。不要啊，不要这样委曲求全啊。那样桀骜不驯的你，强迫自己低下头来，那该有多么不甘心。
“不，你是最好的。你永远都是，最好的。是最应该……我们是最应该……来日方长……”
逐渐模糊的视野里，她身后的黑衣男子，神色漠然，风姿出众。一宫之主，还真是一如既往的盛气凌人。长久的疑惑不解，在此刻尽数烟消云散，无外乎对自己赶尽杀绝，又对她穷追不舍。便该是这样，他们三人的瓜葛，他们早了的尘缘，都近在咫尺。
妖怪长长的呼出一口气，轻轻呢喃。
“您？呵……甘拜下风啊……”
但，请恕枫兮失礼，时至今日，您，已无望了却心愿。
还没来得及思索爱人话中含义，又见那双和从前一般无二的熠熠星目凝聚在自己身上，气若游丝。
“卿卿……我……心甘情愿……”
琥珀色的瞳孔失去焦距，缓缓凝滞沉寂。
“……枫……”
男人的身体分裂散开成无数轻盈的金褐羽毛，只留下了一只僵硬的金雕，却也在瞬间弥散，一碰即碎，落地化尘归于虚无。
在怀中的心上人，又归去了。
伸开的双手在空中停驻，纷纷扬扬的羽毛擦过手心，柔软如男人注视自己的目光，成千上万次。
他的温柔，他的眼眸，他热烈又滚烫的怀抱，耳鬓厮磨时，总带着不顾一切的偏爱与迷恋，他们彼此迷恋，也彼此守望。在这守望中，走过百年孤独，那时她还不曾躲进这样的怀抱里，于是他便等待着，等待了千万场雪，才有了这最后一眼的释然。
尘封已久的往事呼啸而至，风雨交加之中的漆黑海潮，将仅存的独木小筏掀翻吞噬，撕碎它的每一根骨骼筋络，迫使它四分五裂散入汪洋，随波逐流。
那是她最后能够迫降的陆地。
原来她曾那样执拗的等待着那样的人，也错过了这样的人。可真是奇怪啊，明明那时等到夜夜明月高悬，等到岁岁枫红山峦，等到山泉枯竭沧海桑田。
可到那个人真的出现时，她却不想等了。
因为真正值得等待的，竟早已全然错过。
起身环视四周，爱人们的目光都凝聚在她身上，无一不在孤注一掷地等着她的选择。
最终，精灵支持不住的收回目光，草草抹过脸上的血泪。
“我后悔了。”
后悔久远的一意孤行，后悔突破牢笼不计后果的叛逃，后悔畏惧面对旧爱眼中自己的倒影，未能确认那情深之至的注视，是否与从前一般无二，后悔没能拉住终于坦诚相待的人，要他留下来，留在自己身边，至少，看完最后的日出。
“不！你不能的！沛然！别……”
郑单炯脸色骤变，大踏步追上前，伸出手要去拉扯精灵残破的绸带，鲜少的失态。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是我？可以是余怀瑾！可以是他！可以是林予枫！为什么不能是我！傅沛然！为什么不是我！”
无人理睬他的歇斯底里，早该谢幕的演员，固执的留在舞台上，只会引人耻笑。
“带我回去吧，仙君……”
即使已经发生了这样的意外，即使他们都不再是千年前的他们，只要她愿意想起，只要她愿意唤出这个称呼，那段被辜负亏欠的往昔，就一定有机会去完美的弥补。
因为他来接她了，那些错过与等待，都会使得重逢的每一刻，更加使人欣喜若狂。
但不是现在，他们真正坦诚相对的时候，还未到来。
将她拦腰抱起，即使一切按部就班，约尔曼冈德亦忍不住喜形于色，他早该如此，他们早该如此，这只是环环相扣的计划中，早早定下原委的某一步而已。
将其他纷扰都抛在身后，妖怪转身，提步欲行。
天旋地转，一切人事随晃动的风景倒旋模糊，红烛摇曳，花火如霞，她记起来了，就是这样，这个漫长的故事就是这样开始，莺歌燕舞的喧嚣着，最后迎来支离破碎的结局。
月下舞剑的少年郎，那夜风中的笛声，出猎归来又送还山林的狐兽，打马而过，快意恩仇，湖光山色之舞，合欢缠绵之夜。
原来，她曾遇见过那么多的人，花般妍丽的，松般挺拔的。她又与他们一一道别，亦或者，不告而别。
她因痛苦将其遗忘，又因痛苦，再度忆起。
原来，得到一切，又再次失去。
这才是她需要支付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