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为相逢而告别(1)

本是重逢的时刻,没有意料之中的欣喜激动更没有所想的怒发冲冠,精灵的平静甚至是无视,是他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的。

宁愿自己的女孩谩骂斥责,宁愿她歇斯底里,这些都没关系。只要她还愿意开口,只要她不再对一切避而不谈,自己就有机会,一定有机会和从前一样,把她变成那个回眸一笑天地动容的模样。

可她什么也不说,这份沉默的抗拒,就比任何激烈的言辞,都要让他无地自容。

从始至终,他都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积压了多少罪孽。

“程斯琪?斯斯……”

还是钱滢悦率先开口,才让众人认出郑单炯身边的女孩,竟然是已被确认失踪了的程斯琪。但她显然不再是他们惯常所见的人类模样,长耳绿眸,肌肤瓷白,轻纱曼曼,竟是与近在咫尺的精灵大同小异。神情颇为倨傲,对周围的声声呼唤不作回应,瞳眸混沌失焦,看着不知名的远方。

目光在僵持不下的几者身上来回徘徊,终于理清了那纷繁杂乱的情感与线索,纪舒远几乎不敢相信这个满纸荒唐的结论。反倒是穆曦微灰暗平静的目光投过来,让他心中一动,默然旁观。

与半生执念沟通无果,敌手威胁不再,又有人偶在侧以保万全,郑单炯并不打算与众人周旋或是分享喜悦,他的女孩,本该只为他一人绽放,永远只为他一人。

“微微,言煜,我们走吧。”

说着,便举步靠近沉默无言的羲姬。不等穆曦微拒绝,李清弈头一次在哥哥们面前狂怒暴起,丝毫不考虑家法重罚,剑锋出手,直逼男人喉间而去。

“你他妈的给我滚远点!”

她所背负的枷锁与伤疤,已经足够沉重深刻,而眼前这个人,显然把所有能够拯救她的,亦或是被她所拯救的,都剥夺干净。

在幻梦亦或是自己不可知的无数个时刻,她一定总是呜咽,一定总是默然流泪,可她仍然挣扎着反抗,仍然执着于一己承担所有不该施加的迁怒与惩罚,仍然气势如虹的独面王将,为了他,为了力不从心的他,高喊着“你冲我来!”

而这个人,却把带给她希冀与救赎的所有,统统毁灭。

锐气转瞬停驻,凝滞于肌理前方半寸。然而李清弈很清楚,刚刚的一击,他是确确实实欲取对方首级,而兄长们,并无一人劝阻。

是程斯琪。

淡青色烟气不知何所似,无师自通聚拢而来,将剑刃寸寸包裹,使其动弹不得。僵持不下,剑光闪灭数次,如雷霆乍现。

他忽然就醍醐灌顶,当年的山溪边,为什么自己的伤势会在苏先生手下愈发严重。那位不久前萍水相逢的男人,还真一语道破天机。

她与他们,力同本源。

不等穆曦微拒绝,纪舒远肃然开口。

“郑先生,您还有这样的底气要求穆曦微,就不怕她奋起反抗毁了您的所有成果。”

“……你是我的女儿,这一点,不会有任何改变,微微。”

转过身看着毫不怯场的少年,郑单炯面色发寒,说出的话语,也有着常人所不能及的偏执。

“也是你一手送进地狱的无辜女孩,这一点,她已经很明确了。你为了一己私欲几乎摧毁整个世界,你认为,姬予竹会因为你对她的一往情深就原谅你吗?穆曦微言煜会因为你对他们大发慈悲的废物利用,继续为虎作伥吗?”少年愈发激愤,几乎已在厉声斥责这位屡屡出现在新闻报道上的年长男子,甚至不顾周围虎视眈眈的怪物,从夜渊身后走了出来。

“你说什么!”言煜周身火焰暴涨捏紧了拳头就要冲过来,被穆曦微一把揪住。

而程斯琪的目光,也由虚空向他定点,这使得李家几位年少有为的弟子亦是警惕,李清弈已是符箓在手,御剑在侧,随时准备放手一搏。

各方视线聚集身边,少年却丝毫不惧压力,旧声色依清晰坚定,将自己推导出的深层隐秘娓娓道来。

“我们一直没有想清楚的是,你为什么要不顾一切甚至在明明已经造成了这样严重的后果,还要继续你的研究。治疗先天性遗传疾病或许是你的一个目标,但绝对不够支持你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事实也证明,你并非心怀大义。”

他看着无悲无喜的程斯琪,从未感觉到自己对某一个人,有过如此的愤怒与厌恶。

“无论是满世界的怪物还是穆曦微言煜这样的美其名曰执行官的人类,都是失败品。无非是后两者还有利用价值,又能作为你的感情砝码才一直留到现在。想和姬予竹永远在一起,仅有爱是不够的,而你也清楚……”顿了顿,少年的面容罕见的出现了怜悯,这无疑是非常失礼的表情,但如今已无人在意。“她并不爱你,她永远不会,爱上你这样的人。培养出像现在的程斯琪一样的生物也好,甚至你能够真正被改造为精灵也好,一切都是徒劳。”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会留在她的身边。”

烟气急转为离弦箭雨,直逼少年面中,立时被金光击散,绽开阵阵涟漪,如碧波荡漾。

与几位男子眼神交接,郑单炯自然明了,他与李清岚交往已久,对于他们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作为傅沛然时常挂念的旧人,他不愿与其产生冲突。

是以瞬时发生的冲突,便在这一刻,偃旗息鼓。

“不,重要的是,你要寻找替你付出代价的人,才能留在她的身边。他们可以是‘生物制剂’的那些研究员,那些失败的试验品,或者,从一开始就决定,让我们为你承担。让穆曦微、程斯琪,让言煜为你承担。无论是谁,总之都不会是你,你只是个坐享其成的人。但是,今天,所有人在这里都会告诉你,你想实现的那一切……”

看着已经不问世事的姬予竹,纪舒远垂头,不再说话。他一直挫败于自己太晚推测出这一切,而如今,他更挫败于即使一切都水落石出,也无济于事。

他们的故事,已经结束了,而真相与事实,也已早早注定。

思及无力改变的过去,少年不免低落。

反倒是李清霄提着一口气,撑住重伤的身体,接着他的话开口。

“不过‘白日做梦’。”

纵然嘴角渗血,形容孱弱,仙风道骨的青年,话语中的鄙夷蔑视,也不削减半分。

只冷对指责的郑单炯不作回应,他对此早有预料,也早将羞恶仁慈之心抛在脑后。罪孽罄竹难书如何,千夫所指又如何,他不在乎。而且他再清楚不过,从前的她也不会在乎。

“言煜,带微微走……”

话语中的男子默立,迟疑片刻,还是向几步开外的女孩伸手。

穆曦微不敢置信他听闻这一切,竟还打算追随男人左右。比起对他手段过激为人轻浮的厌恶,更认识到了其是非不分的本质。一时间愤恨交加,再忍不住怒火,痛骂起来。

“你!言煜,我以前只觉得你性格不好脾气不好,为人也不怎么样。但是,做人……至少做人不能,不能连善恶都不在乎,不能连良心都没有,他这样,简直就是滥杀无辜!你!你不在乎别人,难道也不在乎自己吗!你,你为什么总是这样!什么都不在乎,你就真的一点都不愧疚吗!”

“愧疚?”男人收手抱臂而立,面上是从未出现过的表情。

三分讥讽,七分漠然。

“哼,你这样的人,当然不配谈的上愧疚。”女孩只觉得自己又浪费了大把的时间,撇开目光。“你自己走吧。郑先生……”她还是咽下了原本要说出口的话,他们的告别,本不该如此仓促。

本该有一场庆典,一封录取通知书,一张车票,或者,一场夜灯中坦诚相对的促膝长谈,就和从前一样。

“人?哈哈哈哈哈哈……做人?”男子却在郑单炯骤然冷却的目光中,狂笑不止。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那样放肆,如同烈日,如同火焰,如同赴死的囚犯。

“你以为你和他们一样么?你以为你还能回到过去的生活么!哈哈……哈哈哈……别太天真了,穆曦微!你根本就不知道!”

“是么,我早就知道了。”

回应癫狂嗤笑的,是女孩沉着笃定的话语。

也是在此刻,赵扬帆能够确定,她面上所覆着的冰雪,包裹着多么果决坚定的心脏,纵然遭受连日来的打击,也无法改变她的初衷和目标。她的眼睛总是清亮勇敢,总是使人情不自禁的坚持信念,并为她,脸红心跳。

“哦?哈!好啊!正好啊!”短暂意外后,男人面上的讥讽更是突出,却不像是对她,而更像是自嘲。

背向华灯初上时,独面幽暗深渊的自嘲。就好像自始至终,只有他一人前行在这条路上,所有曾伸出手,曾投来目光、立下誓约的同伴,都早早逝去。

“那你知不知道我们是什么下场,微微,你知不知道蒙霖是怎么死的。你知不知道……我们亲手杀过多少个执行官。你知不知道,你以后,还要杀多少执行官。”

他不再笑,面色平静,话语也清晰而沉稳。同往常大不一样的神态,用像是叙旧一般的和缓语气,轻而温柔的开口。

真称得上翩翩公子了。

“你说……什么!”少女瞪大眼睛。

“言煜,我们耽误的时间够久了。”郑单炯欲靠近二人,刀风袭来,与烟气相撞,竟擦出明亮的火花。

“明白,郑先生,我长话短说。”丝毫没有在意上级的阻止,言煜飘然而至扯下女孩胸前铭牌抛上半空,右手猛地握紧,幽蓝火焰瞬间爆开,将其熔炼为浑圆球体,剥离其中不熔的固体金属,展示在众目睽睽之下。

纯度极高的残留物,在男子指尖如银星闪烁,光泽非凡,那是钨。

火焰仍未熄灭,反而愈燃愈烈,直将剩余的溶液烧得膨胀汽化,言煜才翻手将其淋在两人脚边。高热冰冷相遇,呲啦呲啦的气泡声中,他的声音清晰且寂寥。

像是最后一缕秋风拂过木叶落尽的枝梢。

“看清楚了,以后的我,和你,就是这一把黑灰。”

转向也曾施以慈爱教养的男人,她却没有得到任何哪怕是敷衍的解释,哪怕掩饰,哪怕辩解,哪怕欺骗。

在他们分崩离析前的最后一刻,对方以沉默画押所有罪行,镇静的令人感到害怕。似乎这场撕破脸面的对话,已被他演练过无数遍,每一个细节,都不会再激起一丝波澜。

“你以为……除了他身边,这种下场的人,还有其他的地方可去么?”

她的目光,只换来沉默。

于他而言,自己已经是弃子了。

一直期待着明晰一切,但明晰一切的感受,是如此令人煎熬,只因太多太多的疑点迎刃而解,被剖开的岂止真相。

更有她的心,以及仍不忍割舍的,那样被夜色中的灯光笼罩着的,温柔的感情。

难怪对他们禁止开放楼梯间权限,正是为了防止执行官恰好在这里失控,通过这种最简单粗暴的办法,保有最重要的研究资源。

难怪找过他之后,整个城市都恢复了信号,正是为了要让言煜在足够的时间里,把所有可能在外界披露这一切的人,全部屠杀干净。

说着把握一切机会,说着要去享受属于自己的宝贵时光,原来都不是对她,从来都不是对她。

为了一个渺茫的希望,何等摄人心魄的执念。

猛然回想起某个月上中宵的良夜,曾萦绕在自己耳边清晰的交谈声,原来,从很久以前,自己无意之中已经窃得这一切的源头与真相,然而造化弄人,成千古恨。

真过分,那夜的鲜花饼,是真的很好吃。

还有牛肉,还有圆白菜、甜椒和洋葱,都好吃的过分。

“这就是你的,比开心更重要的事,是吗?”

“微微,别让我为难。”郑单炯揉着眉心,对于穷追不舍的人,他实在难以保证百分之百的耐性。

“回答我,是不是?”

没有答案的问题已经太多太多,可发问者还是不顾一切。

她是个爱憎分明也追根究底的人,严肃起来时,眉毛拧在一起,嘴角也绷起来。赵扬帆清楚,安南熙清楚,陈末夏程斯琪都清楚,连言煜都格外偏爱。

但郑单炯从未留意。

只是缺少爱的人,只要被施舍过哪怕一丝的温柔,都会将其视为无价之宝,殊不知这世上,有太多的一厢情愿。

有一厢情愿的等待,也有一厢情愿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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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羲见闻录
连载中高沧 /